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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芳】我的时间(散文)


作者:醉里清风 举人,5450.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191发表时间:2020-03-10 21:18:54


   我的时间就像长在我头上的毛发一样细密,一部分已经被剃掉,而更多还在毛囊中孕育。不论是被剃掉的,还是尚在孕育中的,我都没法把他们细数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我熟悉自己的头发,却无法告诉别人究竟有多少根。
   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是从头发长出来的。你看那些婴儿,刚生下来时头发稀稀拉拉,说明他们的时间还很稀疏。过一段时间,他们的头上会再长出密密的一层,预示着他们的时间也会丰茂起来。你再看垂垂老者,秃头绝顶,头发所剩无几,说明他们的时间也剩不下多少。身体肤发,万金不换,可就是人的头发,几十块钱便能剃断一截。剃头匠手忙脚乱,他们想用最短的时间理掉顾客的头发,好接待下一个顾客。理发者正襟端坐,看都不看一眼掉在地上凌乱的头发,如弃糟糠。多少年后,很多人再回头,不知道已经糊里糊涂过掉了多少年。
   所幸的是,我还没有把自己过去的时光全部丢掉。与其他人不同的一点是,我的时间比别人慢许多。别人在十岁的时候,已经做完十一岁的事,甚至还想把十二岁的事做完。我在十岁时,仿佛还停在九岁中,一些事情还没有学会,自己怎么就跨到十岁了?大多数人都是急性子,总想在一段时间里做更多的事,这样时间就不够了,把未来的占用一部分。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拥有更多的时间,如果能活到九十岁,却做了一百年的事情。我是个慢性子,很多事情总也做不好,就要占用更多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时间在我身上走得很慢。这样的不好之处就是,我经常用中青年的身体,拖着童年时的影子。
   现在想来,我所过掉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三件事上:学会走路,学会用一把铁锨,学会说一句人话。好像我用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习,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别人已经学得炉火纯青,我依旧在它们身上磨耗时间。
  
   二
   我在走路这一方面是个天生的愚笨者,学了很多年,却总也走不到人路上,父亲为此操了不少心。我认为这与我的生存环境有很大的关系,童年时的村庄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几条阡陌也是人畜共走。更大的一个原因是,村庄里的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起点在每一座院落,终点在一块大田、一片田野。我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人,不喜欢走一条有明确目的地的路。
   我刚有走路欲望的时候,母亲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到院子里,两只手扶在腋下,鼓励我勇敢地迈出第一步。我没有将心思放在走路上,却对院子里一只老母鸡产生兴趣,看着它咯咯发笑,终于在好奇心的催动下迈出第一步。以后一段时间,我跟着鸡学走路,它走得摇摇摆摆,我也学得摇摇摆摆。那段时间,我看起来像一只笨重的老母鸡。后来,我又观察到更多的事物。七岁的一个早晨,我揉着睡眼走出院子,看见一只田鼠匆忙跑进场边的麦田里,我悻悻地跟进去,趴在地上寻找它的身影,那时候走路的姿势和田鼠的一模一样。麦田被我踩出一条宽宽的垅子,我也因此在村子里坏了名声。那是以后的事,我经常在趴在别人家的庄稼地里找田鼠,有人找上门理论,父亲扬言要把我的腿打折,而后又陪着笑脸跟他们说,孩子把路都没有走稳呢,不懂人事,叫他们别计较,以后一定好好管教。父亲把羊鞭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大概十多岁,我的路又向荒野中延伸。这是我在村子里做的第一件正经事。我那时候跟着羊学了不少走路的技巧,比如如何越过一道坑、如何迈过一道坎子、如何在陡坡上行走自如……但是这些路始终不是人走的路,我在村子里很少跟着人走路。直到后来,在远处的西巩驿上小学、中学,才学来了一些人走路的样子。上学时候的事多是无趣的,结露为霜,沐风栉雨,我实在不想提起来。但就是那段时间,让我才有了现在这般不伦不类的人样子。
   在学走路的这段时间,我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走路这件事上,没有想过其他复杂的事。这些事都是大人想的,是父亲和母亲应该想的,我还是一个孩子。也是那段时间,我萌生了不想长大的想法,长大也就变成了别人的事。有很多人问我长大以后要干什么。放羊老汉问我的时候,我就说长大以后也要放羊,放很多的羊;做买卖的人问我,我说长大以后要跑生意,挣很多的钱;种庄稼的人问我,我说长大以后也要种庄稼,种很多的地……我在扎堆的人群里时,也有人这么问我,我回答不上来,就说我还没学好走路呢,还没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事实是,我确实没有学好走路。村子里的大人骂小孩的时候经常说,他们走过的桥比那些小孩走过的路还多。我把这些话记下了,他们走了很多路,所以他们长大了,我只是来来回回在村子里转了几圈,所以我还没有长大。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我认为自己已经把腰板子走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三
   母亲害怕我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闯下祸端,比如将院子里的水缸扳倒砸坏,从墙角梯子上摔下来头破血流……出山的时候总把我带在身边。那时候我天天站在田埂上,观望那个在大田里劳动的身影。不止是母亲,村庄里的人有事没事总爱往大田里跑,在这里挖两锨土,又填到那里的坑里。我以为要想在村子里活下去就得学会使用铁锨,当然,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稍微长大一些,手里有些许力气,父亲便把一把铁锨交到我的手里。那把铁锨是曾祖父交给祖父,祖父又交给父亲,到我这里已经算是第四代。我问父亲,曾祖父以上为什么没有铁锨留下来,父亲说那时候杨家是地主,都是别人给我们家扛铁锨,家产是曾祖父的哥吸鸦片败光的。我无语,只好按照父亲的指示扛起那把铁锨。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村子里的人看到一个扛着铁锨的少年在山坡上转悠。这样时间长了,他们的心里就有了这样一个意识:只要看到山上有扛着铁锨转悠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杨家的云娃,我在村里的名声更坏了,别人都骂我是个闲蛋。他们这么说的根据是,别人拿铁锨的时候,要么是修梗,要么是填土坑,再者就是修水渠。我不一样,我除了这些事还喜欢在少人的田野上转悠,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转悠。铁锨是个好东西,我走累的时候,随手挖出一块平地就是一张柔软的床,拿锨把做枕头,美梦也能悠长而深远。我站在田野之上时,精神就抖擞了,再也不是躺在土房里那样,眼屎堆在眼角,看起来永远睡不醒。我给一株野树修水渠,一条长长的渠,从水沟引出来,接到树坑中。这株树是我在田野中种出的庄稼,如果切开它的树干,从里面的年轮上就可以数出来我在那片田野上呆了多少年,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所过掉的时间,只有这一段时间是安静的,我甚至可以在田野上听到空气的流动声。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思考了很多事:田鼠是如何过掉整个冬天的?树芽是怎么顶出树皮的……最深刻的一个问题是,父亲为什么总爱说反话,对一件事分明还算满意,却要装出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很多事想明白了,更多的事依旧一知半解。我有一种感觉,靠在铁锨把上的时候,我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也有另一种感觉,我仿佛一下子从童年跳到了中年,想去思考更多麻烦的事。到后来,我和父亲完全一样,早上扛着铁锨出去,晚上又拖着它回来,脸上深浅不一的汗痕足以证明我一整天干了些什么。这时候,父亲好像一下子变老,觉得自己到了靠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年龄。只要我跟他一起出山,他便坐在锨把上和别人抽旱烟,等我快把活干完,象征性地走过来刨几锨。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半生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像一位父亲。
  
   四
   在我们村,别人的话都是说出来的,不缓不急,像一条小溪。我不是,我的话都是唱出来的,站在山坡上,站在田埂上,像一头野驴引吭高歌。别人都知道杨家的云娃秦腔唱得好,但他们不知道这是我在自己给自己说话哩。我非常喜欢戏里面说的话:“戴乌纱好比愁人帽,身穿蟒袍坐狱牢,足蹬朝靴绊人索,腰系玉带捆人绳。”当我把这些词从腔子里吼出来的时候,仿佛摇身一变成了洞察世事的智者。其实我是说给一些人听的:你看,你穿金戴银远没有我光腿露腚来得自在。这些人是谁?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一些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窥我,嘲笑我。
   那时候,村庄的田野突然不空荡了,充满我的说话声。没人应和我,只有自己应和自己。怎么说?我在沟的这边吼出一句以后,沟的那边就会传来一圈回音,像水面上荡开的涟漪,一圈又一圈飘到远处。这给我的说法提供了佐证,我说自己和自己说话恐怕没人信,这回由不得他了。但我又有另外一种理解,除了自己和自己说话以外,觉得更加是田野对我的回应。我不知道这些话语最终会被谁听到,从我腔子里出来的那些音符,会变成流浪者,随着风飘向更远的地方。其实,我们所寄身的空气中,充满着流浪的音符,除了秦腔,还有什么?
   如果我告诉别人,我在山坡上吼出来的那些词实际上是在说话,别人会认为我没有说人话,而是在学驴叫。为了在村子呆下去,我也会是不是扎在人堆里说一两句人话。比如说,逢集的时候有人聚在一起闲聊,聊女人、聊收成……什么话题都聊,每个人的嘴上像装了一挺机关枪。我也会不合时宜地扎到人堆里,偶尔冒出一两句不重不轻的话,逗乐一堆人。在别人看来,我是一个闷声不语的蔫子,那是他们看错我了,我说人话的时候挺像一回事。那天我和父亲去集上卖羊,卖完羊,父亲蹲在墙根下跟一帮羊贩子聊天。有人笑父亲穿得脏,鞋子上全是泥,问我们家有没有水。父亲被问得面红耳赤,急忙解释说刚从地里出来,没来得及换。这个时候,我准备讲一句人话,我问他,什么时候泥土也是种脏东西了?那人被呛了,怒目盯着我,原来和人说话这么费劲。我不怕他,我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父亲训我不可那样说话,不要让别人说我“有老子生没老子养”,丢了杨家的脸。从那时起,我决定学着说一些动听的人话。这个过程太漫长了,花费我太多的时间,即使到现在,我也没有学好。
   时间走得太快了,我在学说话这件事情上第一次看到了时间流走的痕迹。第一次咿呀学舌,父亲允许我胡言乱语,到后来学说人话,父亲不许我顶撞别人,其间流走的时间如果堆积起来,恐怕比脚下的黄土还厚。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时间才以“年”为单位,一年是多少时间?我有一种预感,在说话这件事上,我还会再花更多的时间。
  
   五
   只要你愿意回去,就会有一大截时间在更深的时光里等你;只要你愿意记住,一些回忆就会把一大截已经过掉的时间留住。我所讲述的这段时间就是通过回忆找回来的。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只是长了一副成年的躯体,很多童年的事还没有做好,怎么就一下子长到成年了?我的时间应该还停留在十一二岁。照我这个年龄的人,大部分人已经做完了三十岁以前的事,我却还没有做完二十岁以前的事。
   我的时间走远了,我的时间还在来。剩下的时间中,我究竟要做哪些事,才能把这段时间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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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时间如毛发,不可数也数不清;时间如毛发,多数人弃之如糟糠,无可眷恋。作者说一个人的时间是从头发长出来的,从侧面讲,人的一生丢弃多少毛发就丢弃多少时间,就像老年人丢掉多数的时间,亦如他们头发绝顶一般。但是时间是可以回忆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时间大部分用在了三件事情上:学会走路,学会用一把铁锨,学会说一句人话。学走路是一个人必须要走过的时间,但作者的这条路走得更加艰辛。这是作者的人生之路,虽然有时候像邯郸学步,但就是这样的学习和探索才让人生之路走得更加坚定。每一种事物都可隐射出一种艰辛,人生的小屋,艰辛是基石。学会握住一把铁锨,就是学会如何在人生之路上劳作。就像一片荒野,你要经过这把铁锨的经营,才能成就最后丰收的麦田,这段时间必不可抹去。父亲是引导者,当他真正成为作者眼中的“父亲”时,说明已经掌握了劳动,人生之路有了生存的技巧。在田野上高歌,作者说自己唱出来的话成了流浪的音符。这里有两层思考:流浪的音符,只有作者所唱出来的秦腔吗?我们丢失了多少传统?更多一方面,这是中庸之道的另外一种阐述。就像父亲的告诫,不可在说话上造次。说话,并不是把几个词语从嘴里面说出来那么简单。抓住这些弥足珍贵的回忆,就抓住了逝去的时间,所以作者说:“只要你愿意回去,就会有一大截时间在更深的时光里等你;只要你愿意记住,一些回忆就会把一大截已经过掉的时间留住。”散文极富哲理性,耐人咀嚼,蕴意深刻,令人回味,给人启迪,思考,警示,参悟人生,令人回味不尽!很有正能量,给人向上的力量!推荐共赏,问候作者!【编辑:刘柳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120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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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刘柳琴        2020-03-10 21:21:12
  欣赏清风老师佳作,为佳作点赞!
敬请加入柳岸花明文友交流群QQ: 858852421
回复1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20-03-12 17:39:24
  感谢老师辛苦编辑拙文,祝一切安好!
2 楼        文友:刘柳琴        2020-03-10 21:22:47
  一篇极富哲理的散文,给人思考,令人参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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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        文友:刘柳琴        2020-03-10 21:23:16
  恭祝创作丰收,期待更多佳作点缀柳岸,展示您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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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        文友:李湘莉        2020-03-10 22:37:39
  读罢,让我想起一首歌《时间都去哪儿了》是呀,感觉自己还没长大,转眼就老了……清风老师的笔法精湛,运思独到,令人回味思考!妙,妙,妙!遥握祝安!
回复4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20-03-12 17:36:55
  感谢湘莉老师留墨鼓励,春来了,愿您四季如春,一切安好!
5 楼        文友:柳岸编辑部        2020-03-12 14:31:46
  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6 楼        文友:圈圈是句号        2020-03-12 16:57:41
  土地喂饱的是肚子,为啥离开的人会看不起他。为啥?
随性而活,性如流水
回复6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20-03-12 17:38:53
  正如老师所言,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感谢老师阅读拙文,问安祝好!
7 楼        文友:水犹寒        2020-03-13 14:49:08
  年轻的时候,我们以为时间还来得及,可以把握住时间,机会,所以无所畏惧,我们放纵,不羁,当我们终于不得不驻足时,它已经远去,一起都不复重来,只有回忆伴随左右,遗恨已经成为我们年龄的伤,岁月的痛。然,即便我们懂得时间稍纵即逝,但生命如果重来,我们依然无法把握,这就是人生,该有的,该经历的,还是会来。祝写着愉快,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回复7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20-03-13 16:01:23
  感谢老师驻足雅评!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一转眼父母确显出老态。作为农村人,每走过的一段时间总能摸出一些独特的回忆,亦或者是思考,因为我们艰辛过!
8 楼        文友:龙红        2020-03-19 19:36:13
  散文,对于作者来说,就是一种最赤裸的自我暴露,把不为人知的我泄露给别人看。《我的时间》就是这样一篇把自己泄露给别人的散文,喜欢。
回复8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20-03-20 09:34:22
  感谢老师!心有思绪时琐碎之语,老师见笑。在这里祝老师一切安好!
9 楼        文友:若海若蓝        2020-03-30 17:30:21
  时间,困扰了三十载,一篇极间还没有写完!醉在清风里,问好春安!
只码字,不管事,不问事,不惹事。
回复9 楼        文友:醉里清风        2020-03-31 09:11:23
  感谢老师评论,问好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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