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西兴街杂忆 (散文)
一
60年代初的西兴街,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是全世界最热闹的去处。
那时的西朝阳桥是座高高的木桥,两边有护栏。桥北是百货公司,桥南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兴街。
西兴街不宽,却很长,一直连到南面的小闸口,即现在的农工商超市那儿。路面由小立砖铺成拱背形,走上去有些硌脚。
站在朝阳挢上向南望去,整条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置身西兴街,每次灌入耳朵的必是一声声高亢明亮的男中音,“烧纸冥票簿荷糖”。像一只调好音节的喇叭,从不断档。在这同时也必伴随着一曲浑厚深沉的男低音,“老鼠药,赛狸猫,老鼠一吃命难逃”。这声音绵长,幽远,充满沧桑感。卖鼠药的老人,手里敲着一面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铜锣。可别看那铜锣不起眼,那声音却响亮,圆润,沉而不脆,像它的主人。
西朝阳挢下,第一家是刻字社,门面小而破。它门旁有个拔牙摊子,摊子上木格子里堆满丑陋怪异,大小不一,长短不齐,各式各样的牙骸。看了恶心,且一直挥之不去。而它的主人则把它当成一种荣耀,放那里显摆。
大挢向南几家便是因挢而名座东面西的桥南饭店。每到它门前我的脚步自然慢一拍,脑袋总要朝那方向转。可能是缺少食物的胃作祟,那撩人的香味,激起舌尖上的味蕾怒放,由不得咽几口泛出来的口水,这不争气的货。
西兴街路边皮影摊子前总是围着一团我们的同龄人。花上五分钱,便能将头钻进红黑夹层的布幔里,看上一场神奇的小电影。这放影机样子则像老式支架相机。支架上面是只箱子,箱子中间有个不到二寸见方的窗口,箱子边上有只旋钮。放影时蒙上布,就像暗了灯。眼睛对着窗口,旋一下,放影窗中便动一格,连着旋便连着看了。实际就是一幅幅单幅画。我敢保证,每个人看完掀开蒙布,都显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之态。
二
在我的印象中,去县城,西兴街上有一处是必到之地,那就是小人书摊。那书摊的硬件,是用两扇门板一样大的薄板,铰上合页,每扇木板上钉着十多层横木条,两边用绳子和木条并行连着,起围栏作用。小人书摆在木板上面,就像一排排水兵站在舰舷旁接受检阅一样。这两扇板合起來则像精神的馒夹肉,亦像汉堡。不过汉堡还露着馅,而这两扇板合起來则严丝合缝,放开来靠街檐一立便可开张。现在看孙辈们盯着卡通剧那入神的样子,也就是我们当年看小人书的场景再现,不由泛起对小人书摊的回忆。时代变迁,世事轮回,求知探新永远沿续,代代相传。可是小人书摊却成为历史,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
在朝阳桥西街面上,有几家做老式杆秤的门面,店面墙上挂着粗细不一,长短各异的秤杆。做秤师傳手里拿着木杆钻,绳子一拉一缩,木杆來回旋转,瞬即钻头便在枰杆上钻出个个小孔,然后涂上亮粉用布一抹,亮闪闪的银点子立现分明。那个年代很少有磅秤,更遑论电子秤,所以做秤这一行业生意挺红火的。
那时农村里磅猪也用大杆秤,有一次王二爷家磅猪,秤杆刚抬起,四蹄捆着的猪一蹦,砣系断了,砣落地砸了王二爷脚,他刚要弯腰揉脚,秤杆上甩又打了他下巴,气得他连踹猪好几脚,惹得旁边帮忙的邻居差点笑岔了气。
唉,远去了做秤人的身影。
在西兴街老剧场斜对面,有家理发店,可惜店名忘了。不过我们那时在乡下理发,这洋地方只能在门口看看。那时已兴烫发了,可那烫发工具令人胆战心惊。那时只要有烫发业务的门店,店里必备一煤炉,蜂窝煤孔里插着几根近尺许铁棍,水笔粗。烫发时师傅一手用木梳将头发卷起,一手用火钳夹着通红的铁棍,在顾客头发上來回地熏,铁棍冷了再换一根。我在门外看着,总担心万一失手,铁棍落头上咋办。毛燎了事小,肉烫了事大。唉,听说书落眼泪,替别人担扰。
也真有失手的,即火候把握不准烫过了头的。有次我在门口就闻到一股火烧鸡毛的鸡柳味,顾客和师傅吵起來,那可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顾客声音很大,脖子却一直梗梗不动,我想大概她知道头上不是明镜高悬,而是实打实的铁火棍高悬。安全自负,不可儿戏。
唉,又是一门失传的行业。与现在的烫发比真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先兴什么冷烫,后是兴热烫,直到最前沿的离子烫,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现在有种烫发,先做好了头,用透明塑纸将脑袋包裹严实,然后用似章鱼爪子上吸盘一样的烤灯,距离可调,温度可控,从上面侧面围着脑袋慢慢地烤。每每看到这场景,我心里直想笑,这哪是烫发,是烤地瓜呢。
爱美之心,古往今來,是人类永恒的天性。
三
儿时的西兴街,有好玩的,有好吃的。简直就是北京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挂在墙上的清明上河图。
当口袋里积攒到块儿八毛时,心里就有小蟹在爬,痒痒的,二十五只耗子钻进怀——百爪搔心。星期天,约上三二知巳,天刚亮,便呼朋唤友的出发了。
十八里地,硬是靠着两条小腿一步不拉地丈量,经二三个小时的脚不点地赶路,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县城。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艳阳高悬了。
此时的西兴街,则像雷雨后稻田里的蛙呜,开始无休止地鼓噪起来。小贩的叫卖声,敲白铁震耳欲聋的叮当声,买者和卖者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但我们的财政政策是量入为出,超支无从谈起,结余断不可能,吃光花光,心情舒畅。大政方针在行军路上就巳达成共识,看书,套圈,观皮影,打汽枪,还有一碗凉粉丝。计划很全面,步骤很缜密,就像做文章不可走题,唱歌不能跑调。以至于我从那时就养成了习惯,在街上从不爱闲逛,几十年后亦是如此,需要买什么,心无旁鹭,直奔主题。
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汽枪摊前,我们这些满脑瓜子当兵当英雄的小雄性们,跃跃欲试,一比身手。
标靶是挂在墙上的有饭桌大小的木牌,上面画着一排白圆圈,白圆圈里有小二号红圆圈。打中红圆圈可免费再补一枪,算是奖励。枪是一把可折成直角的木柄汽枪,交上钱,师傅便将枪往腿上一磕,枪折成直角,往枪管里装上子弹,用铁丝朝枪筒里推了推,再一个回折,便可开打了。所谓子弹,就是二厘米长的铁钉,尾部有一撮线丝,就象箭羽毛,起平衡作用。
我交了一毛钱,将枪支在木架上,眯起左眼,心里默念着大我一岁的留成子教我的秘诀,眼晴缺口靶心三点一线。我斜眼吊线,瞄啊瞄,叭,子弹出膛。我立马抬头在红圆圈中找子弹,找来找去,踪影不见。师傅在白圆圈外将子弹拔出,接着便重复着前次动作。我心里老大不服气,叭,又是一个环外弹。叭,叭,叭,不到五分钟,一毛钱全叭了,红圈一枪未中,气得牙根疼。
再看留成子,他交五分钱,慢慢支起枪,瞄了一会,轻轻击发。叭,第一枪偏右,只见他又支起枪,调整了一下姿势,叭,子弹直飞靶心。他五分钱打了十一枪,羡慕煞了旁边观战的何老弟。
在回家的路上,我向他讨教,他说,枪主已在枪上做了手脚,越是三点成一线越打不准。我看你十枪次次偏右,我第一枪也偏右,我就知道鬼在哪了。而且你性太急,击发过猛,即使瞄准了也打不中。
唉,机关在这里。真是老话说得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不是牙不快,是肉不烂。
四
记得小时候,农村一般人家的锅屋灶台上,总有一件两件铜铲铝勺之类的物件。那时,不锈钢炊具还不知为何物。瓦罐不离井台破,铲勺围着灶台磨。铲,勺坏了,大人们將破碎片聚拢,让我拎上街,找铜匠化一化,照模脱一个。像这样的事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美差,因为奉命行事,出差便有伙食补贴。
西兴街上有几家铁匠铺,铜匠摊。印象深的是戏园子南出口的一户铁铺。该铺门面不大,座西面东,铺子里烟熏火燎,灰不溜秋,灰黑是它的主色调。一座大炉子占了它近三分之一的空间。看打铁,脑子里就想起了大人常说的一句话,世上三行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果不其然。
大热天,铁匠们赤着背,大风箱拉得呱嗒呱嗒响,灶膛里炉火红红,鼓风声呼哧呼哧。当埋在煤块里的铁件被烧得通红的时侯,师傅便用火钳将铁件夹起放在铁砧上,一手夹着铁件,一手敲着小锤。而徒弟则将十几磅的大锤甩过了头,只管砸,一锤下去,火花四溅。师傅将铁件翻个身接着砸。只见他们臂上肱头肌,三角肌突突的,鼓鼓的。打铁还需自身硬,此言不谬。
打铁时,天再热他们也围着一条厚厚的,黑乎乎的,脏兮兮的,布满小孔的,浸透汗渍的围裙。脚上拖着木樨子,脚面上也盖着一层布,象古装戏中武将腕上的铠甲。
叮当一阵后,师傳便将冷却发暗的铁件重新埋进炉膛。徒弟则重复着此前的程序动作。在呱嗒声中,刚刚湮了火苗又激发了活力,探头探脑,接着呼呼直窜,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什么叫趁热打铁。
走过了铁匠铺,我们找到了铜匠摊。铜匠摊子摆在街边路沿,他们操外地口音,大多住在街后船上,有人家摊子直接就在船上。我在一个铜匠摊前停下,将碎铜交给了师傅。师傅便将小炉子捅了捅,将一只拳头大的坩埚埋进灶炉,然后将铜片砸碎放进坩埚,小风箱呱嗒着。铜匠的风箱和炉子与铁匠铺里的炉子风箱比,简直就是孙子辈。
坩埚里的铜片慢慢化开,铜匠小心翼翼地将碎铜片朝坩埚里放着。一个时辰后,坩埚里铜水红彤彤,亮晶晶。此时他拿出模具,固定后,用火钳夹起坩埚,将铜水慢慢注入模具口。一袋烟工夫,拆开模具,一只亮闪闪,黄灿灿的新铜勺象出了壳的小鸡出现在面前。
办好了主业务公事,直奔北边的工农兵小吃部,三两粮票一毛二分钱,端起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阳春面,风卷残云,吱,吱吱,还沒到第五吱,沒了。放下碗,一抹嘴,家里还有一把铝铲子不知啥时坏。
五
西朝阳桥南头街东第一家,是个刻字社。该店是一单间门面,由于桥坡高,进店要先低头,下几级台阶才进店门。门店里四张桌子分两边,人过中间通道交汇时要偏身。别看这小刻字社,在县城唯此一家,别无分店。夏天,一台老掉牙的华生台扇,呼哧呼哧,永不疲倦地转着。这台风扇永远摆在一个会写反字人的桌上。这个会写反字的人,白白的,方方大大的脸,扁扁的鼻梁上支着一付眼镜。整个店里只他桌上有台老旧的电扇,也说明了他的身份不一般。
刻章要先交钱开票。然后拿着写着名字的发票给眼镜,眼镜接过条子,认真看着,然后问发票上的字可否正确,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便按要求取章料,再就是用一支笔杆很细,笔峰很尖的毛笔,在章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反字。
我就伏在他桌边看,他不理我也不赶我走,可能是惺惺相惜吧。试问君,一个人在工作时,旁边一个人以十二万分的敬佩目光欣赏着,就是包拯老爷也会美滋滋的吧?
殊不知,我自有我的小九九。因那会儿,我刚看了一本叫刻字老人的小人书。说的是解放初期,一个刻字老人,不动声色,配合公安机关抓获二十多个特务,坏人。因解放初期,有些漏网之鱼,需要改变身份或证明身份,找老人刻私章甚至公章。我看了后激发了抓特务当英雄的梦,也跃跃欲试想学刻章。所以每次去县城,总要光顾这刻字社。要刻字,必须会写反字,所以对眼镜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过一段时间揣摩,就尝着动手真干了。要刻字,先找章料子。听说牛角最好,黄芽次之。可这些到哪找。好在农村河边处,沟坎旁狗骨头树海着哩。于是锯上一截扛回家,再锯成一段段,然后在磨刀石上磨平。刻章刀是一根五寸长的半截小钢锯条,磨成斜角尖刀。防硌手,再用小竹筒夹起来。刀准备好了,料也备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写反字。可我怎么也写不起来,那时我写正字也还不像个字,遑论写反字。唉,这风不來,周都督柴火再多也白搭,老黄屁股也算白打。我的英雄梦黄了。不承想接下来那些年,每天报纸右上角都有一段毛主席语录,并有一枚侧面黑白木刻毛主席头像。我灵感来了,剪下头像,贴在树段上,立马下刀,哪知纸未干,不经碰,一刻就坏。后来贴上去,放火上烤干再动刀,顺心应手。刻白留黑,刻好后按上印泥,在白纸上一盖。还真那么回事。当时那心情激动得无以言表,火热的年代不出人才那才怪。
有次刻章,刻到忘情处脚一蹬,一脚踩在桌下的狗爪上,小狗一声尖叫,我刀一偏扎在了左手指甲根上,将左拇指切开了三分之一,疼得直流泪,不敢叫唤,怕大人知道没收工具。至今,这道疤仍隐隐可见。估计会赖着伴我一生,使我永远记住这段当英雄及崇拜英雄的英雄梦。
时事变迁,现在城里也有刻字店,但已今非昔比,早已鸟枪换炮了,刻字实现了电脑化。
六
儿时,寒冬腊月里,能洗上一次热水澡,对于乡下人而言,不啻是件奢侈的事。
农村里人家,在腊月蒸馒头时,整个屋子里热气腾腾。蒸好了馒头,在锅里焐上一大锅热水,将大木盆子放炉膛口,用柴捆围成墙,一家人轮流洗。小时候总感到洗澡后有点冷的感觉,讨教于大人,大人说那是因为蜕去了一层壳,里外透气了,能不冷么。不知真假,姑且听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