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张山的乡村岁月(小说)
一
八月的最后一天下午,张山骑着自行车,怀揣县教育局办公室的红头文件来到梅花乡中心小学报到。
张山老家在本县东山乡。家中共有五个兄弟姐妹,父母是和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实人,他在家排行老三。因为学习好,所以父母一直坚持让他上学,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早早离开了学校,有学手艺的、有种地的,全家人就巴望着张山哪一天能光耀门楣,有个出息。如今张山终于跳出了“农门”,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临走的时候,不善言辞的父母一直目送了很远,那眼神、那表情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梅花乡,多好的名字!去中心小学的路上,张山不停地想象着学校的模样:两幢两层的教学楼并排而立,操场四周栽满四季常绿的冬青,红砖围墙,高大的铁艺大门,门楣上方写着几个红色大字:黄山县梅花乡中心小学。每到秋冬,校园里梅花盛开,一片如诗如画的童话世界……
在路人的指引下,张山沿着不宽的土路终于到了学校门口。这就是梅花乡中心小学?他傻了,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门卫大爷问:“喂、小伙子,有事吗?”他这才从惊愕与失望中醒过神来!
“大爷,我是来报到上班的。请问章校长在学校啊?”
“在,顺着中心路往前走到最后一排,围墙东边是幼儿园,围墙西边第三间就是章校长办公室。”
道谢后,张山推着自行车来到章校长办公室门前。天蓝色旧木门敞开着,章校长正在看书。
张山轻轻敲了两下门走了进去。
“你就是小张吧?刚刚教育办来了电话。小伙子很精神啊,不错,不错!我们学校老教师多,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呢!”
“谢谢章校长!”
章校长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眉毛浓得像两把小刷子。他的随和让张山那失落的心情有了些许安慰。
章校长叫来了隔壁的总务主任。
“宗主任,看看给小张安排一下住的地方。”
“章校长,学校没有空余的宿舍了,要不和老李先一起住值班室啊?”
“张老师,那就先委屈你吧!”
值班室就在围墙隔壁,直对大门。里面一张课桌、一张板床,上面红色的油漆已经泛黑、脱落;一张书橱,里面横七竖八地放了不少图书。
张山很快放下行囊,收拾好被褥。
晚上,在厨房简单吃了晚饭,张山回到宿舍拿出从教务处焦主任那儿领来的四年级语文课本、教参、教学设计,认真钻研起来。
九点左右,门卫老李满嘴酒气地来到值班室,见到张山就问:“你也住这儿啊?”
“是啊!”
张山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望了望,床只有一米左右宽,两个大男人怎么睡啊?
“李大爷,你家不远吧?”
“就在学校西边一里地。”
“那就成了,您就回家休息吧!”
“不行不行,我一个月工资一百八十元,除去夜班费还能剩几文?不行不行!”
张山愣了一下,“大爷,我替您值夜班。每天早上您吃完饭早些来不就行了吗?工资我一分也不要您的!”
“真的?那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
“您老放心吧!”
老李从裤腰上解下红布条系着的钥匙串,下了一把大门钥匙给张山,左叮咛右嘱咐,然后才带着满嘴酒气、哼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小曲回家了!
二
第二天上课前,张山来到洗脸盆前,对着架子上的镜子整了整衣领,用手压平微翘的头发,然后怀着有些紧张而又充满期待的心情走进教室。
孩子们见来了非常帅气的新老师,一个个坐的非常端正,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山。“同学们好!”“老师您好!”声音异常响亮。导入、初读、检查、学习生字词……上着上着,张山不再紧张,放下手中的教案,顺着自己的思路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张山讲得兴致盎然。一节课不经意之间就过去了。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后,孩子们围着张山问这问那,对眼前这个刚刚学校毕业、来自县城的新老师充满了好奇与仰慕。
张山适应了角色的转变,工作很快得心应手起来。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张山照常批改作业。改着改着,发现章冲的作业又没做完!这个小家伙,开学头几天还好,接下来就现出了原形,作业潦草、拖拉、漏做,标准是孙猴子打玉帝—无法无天。张山忍住怒火挨到了放学。
“章冲,留在班级把昨晚没抄的词语罚抄两遍,做好再回家!”然后将学生整好队,送出了学校大门。
回到教室,却不见了人影。再回头一看,章冲背着书包混在四(2)班学生后面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张山火冒三丈,立即追了过去。章冲见状也快速跑出校门沿着田埂向前奔去。
张山酷爱体育,身材高大,当然比章冲快了很多。不到二百米,就追上了章冲。他拧着章冲的耳朵回到教室。张山怒火未消,顺手拿起讲台上的教鞭,对着章冲的手抽了下去,嘴里还说:“我让你跑,让你跑!”章冲疼得连声说:“张老师,我不跑了、不跑了!”
章冲揉揉发红的手心,含着眼泪、抽噎着写起了词语。
下午,秋高气爽,不知从哪儿还飘来一缕缕淡淡的桂花的香气。预备铃声刚响,只见一个胡子拉碴、蓝色旧外套搭在肩上的老人拉着章冲来到办公室,进门就问:“哪个是张山啊?”张山站起来问:“我是,什么事啊?”
老人来到张山面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衣领,大声说:“我家章冲怎么你啦?谁让你打他手心的?”
老人个子不高、瘦瘦的。张山把他的手往旁边一挡,老人打了一个踉跄。站稳后又冲到张山面前,张山右手一挥,老人借势坐到地上哭着、闹着。老师中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过来拉劝章冲的爷爷,可他仍然瘫坐在地上大喊着:“张山打人了、张山打人了!”办公室外边围满了学生。
章校长听到动静迅速赶了过来,敲响了上课铃声。宗主任、焦主任把章冲的爷爷连拉带拽地架到了校长室。
老爷子坐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地哭着、骂着!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平息下来。章校长给他倒了茶,“老章啊,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这样闹不嫌丢人啊?”
“张山打我家孙子就是不对,我家孙子作业没做好关他屁事啊!我肯定不会饶过他的!”
“你也知道心疼你家孙子!那你希望他同你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做一辈子文盲啊?你儿子到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你希望你家孙子也跟他一样做睁眼瞎啊?”
老爷爷被章校长说懵了!
“人家张老师要求你家孙子补好作业,不也是为他好吗?打打手心长长记性多好!老糊涂老糊涂,你真是越老越糊涂!”
老爷爷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过了好长时间,小声说:“走了,走了!”
从那以后,老爷爷再也没来过学校,章冲的作业却比以前好了许多,成绩也慢慢有了提高。
一眨眼功夫,学期已经过半。巧的很,教育办要对全乡十多所学校二十多个班级的四年级语文进行统一考试。在全体教师会上,章校长下了军令状:“四年级两位老师啊,你们俩必须加满油,铆足劲,好好复习,我们中心小学的成绩在全乡必须名列前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张山和四(2)班的王老师这一边。
张山充分准备,认真复习,没曾想初出茅庐就暂露锋芒,居然考了全乡第一。章校长愈发喜欢张山,逢人就夸,张山也因此一鸣惊人,成为梅花乡中小学响当当的“知名人物”。
临近寒假的一天,同事小王中午前来了两个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张山应邀一起去离学校三四里路的金山饭店。推杯换盏,很快到了一点出头。送走朋友,张山和小王迅速赶往学校。虽是阳光灿烂,但西北风依然寒气袭人,两个人的头脑很快也清醒了许多。
“小张,你怎么才来啊?你把人给急死了!刚才县教育局检查组点名要听四(1)班作文课,赶快准备一下!”焦主任正站在办公室门前等着张山。
啊?张山愣住了!还有十多分钟就上课了!张山愣了半晌,立即跑到宿舍,用凉水狠狠洗了几把脸,然后带上课本、教学设计和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范文、小黑板走进了班级。
教室后面坐了两个陌生人,还有乡教研员和焦主任!
张山定了定神,“上课!”
导入、审题、方法指导、范文引路、学生练笔、习作点评……课堂有序进行。
下课铃声如期而至。张山酒气未散,不敢太靠近检查组。只是微笑着目送几位领导的离开,那位胖胖的领导也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在教研员、焦主任等人的簇拥下离开了校园。
“张山,好样的!教育科年科长对你的课非常满意!”送走了领导,焦主任来到张山旁边拍着他的肩膀高兴地说。张山长长地嘘了一口长气,暗自庆幸。此时,他呼出的气息中酒味依旧那么浓香。
三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学校围墙边的几棵大柳树抽出了鹅黄色的嫩芽,一棵棵小草不畏重压,一溜儿地在微风中摇晃,夹在里面的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也在尽情怒放。一天下午,张山刚准备进班级上课,学生李兵领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走进办公室:“张老师好!李兵是我姨妈家小弟,他爸在外地打工,他妈不识字,所以最近学习基本上是我问的。我在村支部旁边羊毛衫厂上班。李兵学习怎么样啊?”姑娘伶牙俐齿、大方利落地介绍着。
“李兵是学习班长,成绩很好!多读些课外书,好好提高写作能力!抱歉啊,我要上课了,以后再说吧!”
第二周星期二下午放学后,张山悠闲地在宿舍里练着毛笔字。突然,李兵的姐姐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她放下手中的袋子,看着桌上的毛笔字说:“字写的多好啊!”
张山连说:“不行不行,过来有事吗?”
“我想问问张老师,哪些书适合李兵阅读啊?推荐推荐,我周末回家到书店去买!”姑娘笑靥如花,盯着张山问。
“这个……”女孩皓齿明眸,张山不敢相视,低下头暗暗寻思:这儿离县城四十多里,交通不便,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进城了,更谈不上去书店了。
“这个,到书店选一选,写作类的你替他把把关;多读一读名著肯定是有好处的!”
临走时,李兵的姐姐指着床上的袋子说:“这是我们厂织的羊毛衫,我记着你的身材了,算是量身定做吧!还请张老师收下!”
“不能不能!”
张山一再拒绝,可面对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不好推拉,只好收下了这件他后来穿上又脱下的羊毛衫。
晚上,张山做了一个梦……醒来时,脸上还满漾着笑容。
第三周星期一放学后,李兵的姐姐真的拿着几本书走进了张山宿舍。
李兵接过书浏览了一下目录,连说:“很好很好,你眼光不错啊!”
说了一会话,李兵的姐姐说:“张老师,我叫金允。不介意的话,你就叫我小金。以后有时间想向您学习学习书法,反正工人下班后我一个人呆在厂里也挺无聊的!”
张山望了望金允有些为难,让一个大姑娘总到自己宿舍多不好啊!但又不忍拒绝,声音嗡嗡地说:“我的字很一般,如果有兴趣就共同学习吧!”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放学后,梅花乡中心小学的校园里都可以看到金允的身影,从学习书法,到漫步校园,到谈理想、谈生活。
交流中得知,金允是家中独苗,父亲是县羊毛衫总厂厂长、母亲是总务处主任。梅花乡章庄村羊毛衫厂高薪聘请她来做业务指导,等到企业走上正轨金允还回总厂上班。
张山心中时常打鼓,自己出身贫寒,就那么点微薄的工资还要省吃俭用贴补给家里。这么漂亮的女孩,这么好的条件,自己哪能高攀得起啊!张山总暗暗叹气。
金允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张山好学上进、诚实稳重、长相翘楚,凭老爸的关系调进县城肯定没有问题。
夕阳西下,操场上、校外的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张山和金允漫步的身影,两个人仿佛有谈不完的心、说不完的话。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金允突然急匆匆走进校园,不顾其他老师异样的目光把张山叫到了宿舍,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张山,怎么办啊?我爸刚刚打电话说总厂质检科长的位置因故空缺,让我明天就去上班!车子一会就来接我了!”
张山望着金允焦急的神情,心里十分难过,可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望着金允强挤出一丝笑脸安慰说:“你回到城里不好吗!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联系的!”
“不行,我一定让我爸想办法尽快把你调进县城!”
金允回城上班了,张山真像丢了魂一样。他每天下午放学后依旧沿着熟悉的道路散步,只是形单影孤、没有了往日的燕语呢喃。
金允走后,周末曾经来过几次,后来寄过一封信,信中说:她和父母吵了几次架,无论金允要死要活,可父母就是不同意她和张山交往的事!再后来,信少了、没了!
白天,张山对工作依旧那么热忱,对学生依旧那么关爱。但许多个夜晚,他彻夜难眠,饱受煎熬。他在努力忘记这段美好的回忆,努力忘记这段他一直没有忘记的美好回忆。
四
屋外寒风凛冽,不时传来窗户哐当哐当的声响,有几片纸屑在校园肆意狂舞。此时,五十六名老师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召开每学期一次的总结大会,同时选举两个人选上报乡政府,候选梅花乡年度先进工作者。让张山欣喜的是自己竟然和焦主任一起高票当选。工作还不到四年,就得到学校领导和同事如此信任和关爱,张山自然心潮起伏,满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