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高原兵站(小说)
一
汽车从三十三道班拐进查干干尕时,进山的山路就开始变得异常曲曲折折起来。这是进入祁连山腹地的最后一道屏障。山势其高,道路又七拐八弯。山顶的大石头像吐出巨大的舌头一样,随时看起来都像要往下坠落。我们爬山的越野车行驶在路面上,时起时伏。进山前的路,虽然还没有见到雪,但路面上还是很滑。车子只能缓缓地与路面贴着行驶。
十月份的大西北,海拔高的祁连山山顶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我们试验队到的当天,正值山上在飘着雪花。从新堉山庄的后门远眺,远山整体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雪雾中。也许是缘于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雪山,内心的激动突然变得难以掩饰起来。在进山前,我们已经做好了应对高反的种种措施。为了更加安全,车子和司机都是在当地雇佣的,由他们负责给我们做向导。上山的那天,是凌晨四点走的。所有的车子里都拉着便携式的氧气罐。过了查干干尕,进神山坳时,紧跟在我们身后的解放牌卡车,陷进了道路两侧的泥淖里。一时之间,进退两难起来。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朝着空阔的山谷看去,一丝白光都没有,黑漆漆一片。
行驶的车子都停了下来,前后车的司机把车灯都打了开来。登时,所有的光照都集中在了卡车上。车子上的人都自觉地向卡车走去。有几个人拿着铁锹往泥淖里填碎石子,还有几个人在车后用力推卡车。经过一帮人的一番折腾后,卡车才从泥淖里慢慢出去。此时此刻,远山上刚刚微微露出了一道清澈的亮光。黎明前夕,来自青藏高原上的烈风穿过群山万壑呼啸而过。在漫过空旷的地方时,发出有如狮吼一般的阵阵巨声。车子继续行驶了起来,所有的人又重新回到了车上继续迷糊了起来。
当我们再次睁开双眼时,天色已放亮。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山峰。崖壁上仍然看不见雪的痕迹,只能清晰地看见因流水冲刷而成的道道沟壑。车子经过的地方,山体呈褐色。远远望去,连绵不绝,一山连接着一山。
上山的路途中,我们看见了群山环抱下的可鲁克湖。湖水异常清澈,像镶嵌在群山中的一颗发光的蓝宝石。车子行驶的道路两旁,都用细细的铁丝网围了起来。沟口上,残存着几地荒废了的牧场。在一处三岔口转向时,看见路边的指示牌,尚知这里还有几个村庄。但我不知道村庄里此刻还住人不了。我静静地倚靠在车窗上,双眼直勾勾看着飞驰而过的雪域高原。与我同行的司机师傅正是我们特意雇佣的当地人,临走之前他扬着拳头比划着和我说保证把我带上山。我点了点头,走过去和他轻轻地握了握手。直到路过外星人遗址时,他边开车边扭头打量起了我。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看起来这里让你很是惊讶!”他说。
我把看窗外雪景的视线转移了回来,望向他时他正把头上的折耳的风帽往下摘。车子上的确暖和了起来,我也把紧紧帖在身上的羽绒服拉了开来。我没有立即回应他的话。他又扭过头来看了看我。
“嗯。我是第一次来。这儿简直是太美了,美的真的让人能够窒息。你看就连刮来的风都是干净的,你们高原有着一种独特的自然美。”我说。
“在我们整个海西州来说,德令哈还算很美。但海北那边更美。”他说。
“是青海湖那边吧!我坐青藏线的时候路过。火车上离的远远的我都能看见它一片湛蓝。我想,青海湖远比我想象的更美吧!”我说。
你说的对。青海湖是整个雪域高原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在青海境内它也是最美的。你不知道你这次来的真不是时候,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青海湖都不让人进了。六、七月份的时候人最多,从内地来的人一片接一片。你没瞧见过人多的时候,整个青海湖开放的地方人黑压压的一片。那边杂居,有汉族、回族、蒙古族和藏族等。不过还是以藏族为主。但要是说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蒙古族。我喜欢看她们在蒙古包前的篝火旁跳蒙古舞,手里还吃着手扒羊肉,最好再喝几杯马奶酒。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才有滋有味。说完,他把头又转向了我。
见我还是不理睬,他又继续追问我着说:“海北青海湖你都见过了,这雪山就不稀罕了吧!”
“稀罕哩!我还没见过高原雪山。我只见过黄土高坡上的雪山。”我说。
他噗嗤一笑。脸上露出了一抹珍珠红般的高原红。
我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注视着即将看见的雪山。
二
穿过了两山之间的垭口,雪山看的清晰明朗了起来。在掠过几处山势不高的山头时,我看见高高矗立着大小不一的玛尼堆和发着金光闪闪的经塔。经塔四周,五彩斑斓的经幡在风中柔柔弱弱飘荡着。阳光冲破云层,雪山顶部最后的几片云擦过乱石和玛尼堆,往山下的峡谷滑去。用铁丝网围着的雪地上,一些雪地里的小动物蹦着小脚从雪里钻来钻去。
车子已经完全进入了祁连山的腹地,这里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在路过一座海拔刻石的大石头时,我特意下了车与它合了张影。上了车,他和我说祁连山脉绵延的很长,一路跨越河西走廊延展着它壮丽的身姿,到了这儿时又分出了许多支脉。我们所要到达的牦牛山就是它的一支。他让我向前平视,说翻过了前面那座像马头的山头,我们就到了。到时候我就能看见绵延不断的高山雪景了。
“那敢情好啊!爬这么高的山就是为了看看高山雪景。噢!对了。您瞧!雪地上那一排排小脚印是什么小动物留下的。”我问他。
“是鼠兔。”他说。
“是鼠?还是兔?”我又问。
“就是鼠兔。高原上特有的一种小动物。它们很好玩,尤其是在雪里。下雪了,就在雪地里打洞。我们这里还有藏羚羊、黄羊、狐狸、雪鹰等。它们就在钢丝网圈起来的雪山上。幸运的话你会看到的。”
他言毕,我又把眼帘转移向车窗外的雪山。也许是我真的运气好。在经过了一个小弯时,我便看到山坳处结伴走过的几只藏羚羊。我心里一个劲地激动着,以至于两只眼睛死死地紧盯着片刻都不舍得离开。直到它们从我的视线里缓缓消失不见。
突然,他把车子停了下来。地上卷起的雪堆在轮胎的挤压下散落了一地。前面的车子已经越过厚厚的积雪路向远处驶去。
“我去对面的那个小房子一趟,你先在车里等我。空调没关,热的话把车门打开散散。这里的雪都没过膝盖了,你要是下来请小心点。”他说。
我频频点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是一处镶嵌在山岩下的屋子。要不是他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发现它的存在。屋子以山岩为掩体,从远处看屋子与山岩俱为一体。
他朝屋子走后,我也便下了车。地上雪积的很厚,最薄的地方都没过脚脖子了。我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也跟了过去。
“那仁,你出来一下,我把你上次要的冻伤膏给你拿上来了。你的脚好点了吗?”
“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真是太感谢您了,下这么厚的雪你还上山来。前几天你不是刚上来过吗?怎么又上来了。来,进来喝碗刚烫好的酥油茶暖暖肚子。”
“就走。等从山上下来时我再进来。你瞧!前方一路的车子已经越过垭口看不见了。”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
“好咧!你快进门吧!”他朝着屋子挥了挥手说。
我站立在路旁,不断地从嘴里呵着气,互搓着双手。他转身回过头,看到了我。一脸严肃地说:“大冷天的,怎么不在车里等着。我要不是给那仁拿冻伤膏,我才不愿意下去。这鬼天气真是要冻死人了。”
“那个山岩下的屋子是什么?这么高的山上怎么还有人住着。”我问他。
“是以前部队驻扎在雪山上的一个高原兵站,好像是气象站。站上就他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是西藏军区边防部队里一名高原上的气象兵。退伍之后就转业来到了这里。他在这里足足呆了有十几个年头了。从年轻时熬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岁月在他的脸上都刻画下了许多褶皱,刚到四十岁的年龄看起来就像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你可不能小瞧他。他救过藏羚羊和我的命。他叫哈斯那仁,藏族人。”他说。
车子启动时,我惊奇地又望了望山岩下的屋子。我多想近距离地看看他。离屋子的不远处,是一地围起来雪山牧场。牧场边上耸立着一座大白塔,隐约看见有两匹枣红色的马在牧场里低头啃着草料。周边放牧的牧民把风马旗围着白塔转了好几圈。再往上看,就到了终年积雪的山顶。几只雪鹰张开双翅在高空中反复地盘旋着。它们的下方是一处扎在高山草甸上的羊圈。从山顶冰川上流淌下来的雪水经羊圈旁缓缓流过。雪鹰没下来时,洁白的羊群悠闲地喝着雪水。突然高空中的雪鹰迅猛地扑向了牧场里的羊群。紧跟着,牧羊犬叫了起来。
一个留了一头长头发的男人从牧场里红色的砖瓦房里走了出来。他大声地朝着雪鹰吼了几声,雪鹰便展翅高飞而去。
说的也是奇怪极了,这么高的山上还有放牧的牧民。我心想,他们终年是不是都在山上。
山上空气稀薄,上了车我赶紧吸了几口便携罐里的氧气。车子开始进入雪野里行驶,轮胎不停地在地下来回打滑。
“这个高原兵站有什么用?是不是还在为部队服务。”我问他。
“除了给部队上观测气象,还能临时收留因高反下不去山的人。当然了,一般人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过夜。你不知道这里晚上零下三四十度,就算捂两层棉被都被冻的缩手缩脚的。”他说。
“他怎么不下去,干嘛遭受这活罪。”我问他。
“他没有家了。十几年前的一场泥石流已经把他的家淹没了,父母也都死了。都中年人了,还没有个女人。他挺可怜的。”他说。
我望着目及之处的屋子,顿时陷入了一阵思绪繁杂之中。
三
过了半晌,汽车终于拼命地爬上了海拔高度为4800米的牦牛山。
歇息了片刻,试验队所有人便投入了紧张有序的飞行试验前的准备。
山顶上除了几个靶标在外裸露着,其余的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几只幼小的雪鹰蹲在靶标的水泥墙上,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们。阳光下,雪很刺眼。有的人边呼吸着氧气边向远处瞭望。
下山前,我特意提前嘱咐了他一声,让他下山时带我去高原兵站看看。他很爽快,冲着我点了点头说好。我听他说话,有种非常独特的感觉。他说话时夹杂着点纯正的西北口音,听起来很耐听。
我和他并排靠在车上,他口里嚼着黑枸杞子。只见他两腮憋的鼓鼓的,像肿了一般。我定定地看着他,并笑着问他:“您吃这么多枸杞身体受的了不?”
“没事,下了山晚上回去和老婆多做几次就发泄完了。我们高原上的汉子都是这样。吃上这对你下面有好处,你要不要吃点。”
我羞涩地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就走向了不远处的雪地上。
下山时,他信守承诺带着我去了高原兵站。屋子里,很潮,密不透风。太阳光只能从门缝间透入,大白天的屋里都昏暗无比。两面墙壁上贴满了《人民日报》藏文版的报纸。靠墙根的两旁各摆放着一张军用单人床,床的支腿被刷成显眼的黄色。他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脚部。我们进去时,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收音机正播放着。见有人来,他赶紧把收音机关闭。
“那仁,我来看看你,一会就要下山了。你还有需要购买的东西吗?我替你下山买。那个冻伤膏千万要按时涂抹上,不然起不了作用。”
他面沁喜色地说:“布依塔乌苏叔,您放心好了。我会按照您的嘱咐做的。我又刚热好了的酥油茶,请喝完再走吧!”
此时此刻,我才知道了与我同行的他叫布依塔乌苏。
两人简短的聊了几句。在他准备下山之前,我把他拉出了外面,我问他晚上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在这儿过一夜。他起先犹豫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和我说:“山上的夜很冷,会冻伤你的。你没看见那仁的脚都冻的浮肿了吗?”
我摇晃着头,眼睛痴痴地望着他。良久,他才答应了我。
回到屋里,那仁已经把滚烫烫的酥油茶晾的差不多了。热气已经完全消散了。他端起了一大碗从嗓子眼里猛灌了进去。那仁又要给他倒时,他扶住了那仁的手。
也许是他不好意思直接和那仁开口说,又东拼西凑着胡乱聊了些事。一直说到勒姆时,他和那仁才说明了我要在高原兵站过夜的事。
那仁望着我,眼睛里忽闪着一股喜悦之情。
“没问题啊!只要他不嫌弃这儿潮冷就行。”
我朝着那仁挤了挤眼。他也朝我笑了笑。
送别了他,我和那仁转身回到了高原兵站。他给我整理了一张比较洁净的床,连床单都换成了崭新的军绿色。在他的床上,凌乱地散放着几本露着美胸大腿的女性周刊。也许是无意中让我看到,他才略微显得有点羞赧了起来。太阳落山以后,山上黑的很快。转瞬之间,天地间便融为了一色。我平静地躺在了床上,心里却想着远在北京的家人。本想着打开手机和孩子视频会,却发现山上真是连一点信号都没有。作罢后,我便只能翻看相册里保存着的孩子的照片来消遣解闷。有好几次,我想开口和他说话,却始终是没说出口。我仔细观察了他一会,他除了要定时地抄录些气象数据,然后就是反复地翻看床上的那些关于女性的周刊。
他也不和我说话,只是独自欣赏着那些性感女人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