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消魂水庫纪(话剧)
时间:当代
地点:皖东农村
人物:吴花草―――深受精神折磨和苦难生活万峦疲倦熬煎的普通农村妇女
孙大嘴―――吴花草之夫,一个长相丑陋没有能耐的窝囊农民
郑山柳―――吴花草情人,下台的村干部,虽不得志,却精明过人
楞头―――孙大嘴之子
桃枝―――楞头之妻
赵乡长―――农村基层干部,心地善良,文化素养不高
瓜仔―――郑山柳和吴花草的私生子
(一)
[七十年代末,火热的盛夏,当午的骄阳,刺耳的蝉鸣使人想而生畏。
[清澈透底的消魂水库散发出阵阵舒心的凉气;水库大坝下一片翠绿色瓜田飘溢醉人甜香。刚刚搭起的草棚屹立在瓜田一旁。
[幕启时,场上静无一人。可听见水库内“扑通、扑通”的游泳声。接着,孙大嘴从水库大坝爬上。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他大嘴不停流出的清水不知是从水库带上来的还是体内固有的,一直往下淋,淋到两条害过小儿麻痹症的粗细不一的光腿上。
孙大嘴(斜着眼睛大喊)柳哥!过来呀。过来吃袋烟歇息!日头烘烘的,狗都钻到床底下直伸舌头儿,你却不嫌热,老是在地里捣鼓。
[郑山柳,四十七、八岁年纪,乡下庄稼汉里的精明人,身材高大魁梧。他一手掂小锄,一手用毛巾擦汗,上。
郑山柳(自言自语)夏日锄破皮,强似冬日犁一犁。我看小草芽又露头了,就………(转身向孙大嘴)噢呀!你又下水打汪了。
孙大嘴(边穿衣服边笑)嘿嘿。真热呵,刚刚从水里上来,头上又冒汗。我恨不得搬那里头去住。
郑山柳:你要是王八,就可以住在水里了。
孙大嘴:当王八我也愿意!你不知道钻到那里头多快活。不信你把衣服脱掉,下去试试看。
郑山柳:我不,我不想洗凉水澡
孙大嘴(歪头诡秘的)怎么?你不敢下水,八成昨晚干坏事了!
郑山柳:去你的!
孙大嘴(大笑)哈哈哈……嫂子死了十几年了,这么长日子,你怎么能熬得住?
郑山柳:捆上经得打,没米能忍饿嘛。
[他俩走进瓜棚蹲下抽烟。
孙大嘴(一本正经)柳哥,快找个伴吧!
郑山柳(摇头)算了。头些年,吃上顿没下顿。现在生活好转,我又到这年龄……(眼眶里溢出泪花)我可没你那福份哟!
孙大嘴(怒气陡生)我有福份个球!好比驴屎蛋外面光,跟没女人一样。你我兄弟不外,说出也不怕你笑话,整年整月她大腿摸也不给摸。
郑山柳(大震)为什么?她当初不是自情自愿嫁给你?
孙大嘴:哪是自愿?是天意!是这消魂水库做的媒。
郑山柳(不解地)这消魂水库……
孙大嘴(突然来劲,神秘地)家丑不可外扬,柳哥,你可不要对外人说。
郑山柳:大嘴,你跟我讲话,等于锁到箱子里,咱弟兄们相处,也不是一年半载,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孙大嘴:清楚,清楚。你像一盆水,我能看到底,(有些感动)你当干部年月,哪年救灾不是给我头份。我忘不掉村里吃食堂,你经常拿刚出锅的大馒头,让大伙打赌,看谁能一口吃下,我不费吹灰之力……
郑山柳:看到馒头嚼到你嘴里翻不过身,我真担心弄出好坏。
孙大嘴(越发感动)我心里有数,你是变着法儿让我吃饱肚子。
郑山柳:别提那些寒酸事了。(提醒地)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
孙大嘴:是的。看我扯到哪去了。(略顿)柳哥,你还记得修水库那会儿事吗?你那会儿是干部,我那会儿是民兵。身背大盖枪,晃来晃去,保卫人民果实嘛!我自个也得到实惠。是个月色头夜晚使我走红运的。我巡逻来这儿,朦朦胧胧看到土塘下睡着两个人。我拉动枪拴正要喝叫,其中一人像兔子似的逃跑了。可我抓到另外一个人,你猜谁?吴花草!
郑山柳(战栗)吴花草……
孙大嘴(津津乐道)我第一次开了眼界。大会小会做积极分子报告的是她;区、乡、县劳动模范是她;为父老乡亲扭秧歌的是她;在这儿干丑事怎么也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出名的美人,说话像唱歌似的妞儿,两眼长在头顶上的傲骨丫头……怎么突然跪到我面前求饶?我以为自己做梦,我叫她供出那个男的,她死活不说……
郑山柳(入迷地)后来,她后来怎么就肯嫁给你呢?
孙大嘴:我拿到脏证,就是垫在身下的一条花裤衩。我舅爷在县公安局干差事,我把它送上去,公家会化验得明明白白。说不定男女都进班房。让她知道厉害,这是硬的;接下我又软化,只要答应嫁给我,天大事一笔勾销。软硬一齐来,她搁不住攻,后来就……
郑山柳(长叹)呵!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孙大嘴(奇怪)你明白什么?
郑山柳(随机应变)明白了你大嘴也有两手,还有这么一段动人故事。
孙大嘴:不瞒你说,她跟我成亲以后的老长日子,仍然“身在曹营心在汉”。哪有夫妻不吵架呢?可我们不同,稍稍搬弄两句嘴舌,她就跑了。老猫上锅台――老熟路,她哪儿也不去,只奔水库。你以为去寻死吗?(冷笑)嘿嘿,她没那骨气,她在水库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哭,一会儿诉,像寻找她的魂。别人不知底细,我一本清册:她想她的野汉子。
郑山柳(不能自制地)啊……
孙大嘴(庆幸地)后来,她总算给我生儿育女了。嘿,人家真有几份义气哩。直到这时也没忘那条花裤衩儿,她为保护野汉子名声嘛。我头脑一热还给她,想不到脏证销毁,她杂毛起来。哼,便宜没好货,老子有办法治她。
郑山柳(五脏俱焚)我看得出,我看得出…………咱们两家田连边埂,我怎么看不出呢?怪不得你春耕时现成牯牛不使却让她用铁锹挖。
孙大嘴(得意)是的,人挖和牛犁大不一样,你看我这二亩瓜长得多旺!
郑山柳(不平地)你就知道你的瓜!一入夏,她就被你撵到荒郊野外。这座摇摇欲坠草棚是她的窝,她像狗一样为你看守这片瓜。
孙大嘴:(讥讽地)她不是喜欢消魂水库吗?我让她住这儿,比家里自在。
郑山柳(自言自语)也许是,也许是……(茫然地)我该耪地了。
孙大嘴(扫兴地)怎么,你不歇了?
[郑山柳没回头,一直走去,下。
孙大嘴(狠捶脑袋)我真傻!跟郑山柳唠叨这些干啥?(无名火突然暴起)骚女人!要不是她做出丑事,我怎么会跟人家说这堆废话?
[“楞头爸!”一句响亮的女声呼唤,使孙大嘴“腾”地站起。稍顿,他又赌气蹲下。片刻,走上一位女人,她就是孙大嘴的老婆吴花草。四十岁女人正是发胖年龄,她却特别消瘦。晒得又黑又红的瓜子脸挂满汗水。
吴花草(手扶铁锹喘息)这儿有道坎,板车上不来,你快帮着推一把。
[孙大嘴不动身。
吴花草:(大吼)你聋了还是哑了?!
孙大嘴(跳起)你个“扫帚星”!整天咒我。你巴望我聋,你巴望我哑,那样你就能……
吴花草(气急地)你说,你来不来推?
孙大嘴:你往日怎么拉的?今儿个骚劲跑到哪儿去了?
吴花草(怒斥)狼心狗肺东西。你清晨还没起床,我就把瓜拉到集上。瓜刚卖完,我没有喘气,又拉一车土粪到这里。叫你过来推一把,你还放臭屁。是人能这样做吗?
孙大嘴(恶毒影射)对对!不是人。不然怎么跟两个男人睡觉……
吴花草(克制地)我知道你会说这话。当初,也没有遮着盖着,你是认瓜,摘瓜。后来成了你的话柄,二十多年来,你不断这么拾掇我、折磨我……
孙大嘴:不这么做,你还要上天呢!
[孙大嘴走出瓜棚,下。
吴花草(哀诉)我那敢上天,我在地狱底层。我身上没有一件像样衣裳,夏天,我奶顶长疮无钱医治,痛得整夜整夜不能睡觉。我一边无法忍耐哭叫,一边还要不停地为熟睡的孩子赶蚊虫。为顶起门头过日子,重活脏活我都干。不落一声好,召来的是你百般羞辱……(长叹)天哪!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吴花草的一车土粪,被郑山柳默默拉来。他在吴花草面前,低低地勾着脑袋。
郑山柳:花草,我来了。
吴花草(冷冷地)你来干什么?
郑山柳(尴尬地)我帮你把粪车拉来了。
吴花草(平静地)好,我让大嘴谢谢你。
郑山柳(满足地)二十多年,你总算跟我说句话了。
吴花草(讥讽)你帮了我的忙,我能不领情吗?
郑山柳(无限痛心地)花草,你过得太苦了……
吴花草:哈哈哈!我不苦,我很幸福。我有丈夫,我有儿女,我有美满家庭………
郑山柳:花草,你说的不是实话。你在骗你自己,你在骗我。你四十岁才过三个月,头上已经长出白发。不能忍受的苦难像虫子一样啃咬你的心,掏空你原有的美好。你脸上愁容长年不消,你两颊泪痕终日不干……
吴花草(无力地低下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郑山柳: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像一个醉酒的人不把脏物呕吐出不快,我还是要跟你说。先说孙大嘴,你把他当丈夫,可他没有把你当妻子。他把你当作………
吴花草(气愤)这是我家庭的事。(警告地)你有什么资格评长论短?
郑山柳(生气)好一个美满家庭!却没有你的位置。你是孙大嘴拾来的便宜货,他一点儿不心疼地把你丢在荒郊野外。你只是他家会出力的一头畜牲。
吴花草(泄气地)我甘愿做他家畜牲。
郑山柳(喃喃自语)甘愿,甘愿……我知道你甘愿做他家畜牲。(痛苦地)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只是想帮助你,减轻一些痛苦……可是,我的希望和努力都成为泡影。你无情地拒绝我的热心。你每次拉车从这儿过,我悄悄走在后边推一把。看到你轻松地爬上坡,我多么兴奋!可是,当你回过头看见我,你脸上陡然结冰……我知道你恨我。(回忆)那天晚上在水库和你欢遇,我确实答应过要娶你,回家同老婆离婚。可是得知她身患不治之症后,我张不开口。尽管从小包办婚姻,对她没有感情。她毕竟是人,危难时候,不能再伤她的心。她果然没过多少年……我没有娶你为妻,可我从那时决定终身不再娶。
吴花草(茫然地)流走的水,还提它干什么呢?
郑山柳(信心百倍)不!流走的水照样能回头。你看岗东回龙泉,转过九九八十一个弯,最后还不是又流到原处了吗?
吴花草(害怕地)郑山柳!你……
郑山柳(企盼地)花草,让我们也像回龙泉吧,转了这么多弯,就不能归原处吗?!
吴花草(痛不欲生)郑山柳!你别说了……你走,你赶快走!
郑山柳:我不走!你看,西边黑了天,暴风雨就要来了!
吴花草:我一点也不怕。我盼望暴雨淹死我,雷电劈死我……你走吧!
[郑山柳艰难地往后退,下。
[静场。
[吴花草哭泣。
[低低乌云翻卷而来。隆隆雷声由远而近。天空越过越黑。霎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吴花草(悲哀地)风来了,雨来了!村上家家户户一定都在忙乎。散放在外头的衣物、柴草、农具、猪、鸡、牲口都能得到主人的关照。可我不如它们……(四处观看)只能遮点太阳的草棚,怎么抵挡强大的风雨?(冷雨淋在她身上,她四处躲藏)这儿,这儿……草棚内无处不漏雨。(她头上顶条化肥袋,缩在拐角,一道勾子闪,一声炸雷使她惊恐)难道雷电真要劈死我,暴雨真要淹死我?
[灯光照亮另一个表演区。郑山柳怀抱白色塑料纸顶风冒雨,跌跌撞撞走上。
郑山柳:我恨自己没有回天力量,眼睁睁地看着风雨肆虐苦命的花草。
[草棚内,屋漏渐止。
吴花草(惊喜)呵,雨停了。(细听,奇怪)不对呀!外边风更大,雨更急,草棚内怎么会突然……(抬头看见郑山柳,猛省)是他!(感动地)山柳,您快进来吧……
郑山柳(惊愕)你叫我吗?叫我进来吗?
[郑山柳走进草棚,脸上泪水和着雨水不停地往下滴。
吴花草(轻声)你冷吗?
[吴花草伸出一只手,郑山柳紧紧攥住,舍不得松开。
郑山柳(激动)花草,你摸摸我的心,它在为你跳动。二十多年来,它一时一刻也没停止。
吴花草:山柳,你能想像我怎么想你吗?
郑山柳:你是怎么想我?花草,你快告诉我。
吴花草:你看我的手指!
郑山柳(惊问)你的手指怎么短了一节?!
吴花草:我自个咬掉的……
郑山柳:你为什么要咬掉手指?
吴花草(伤心、泣声)我恨,恨我自己……(回忆)我嫁给孙大嘴,心里还在想你,怎么过得好呢?后来生了孩子,我才觉得这辈子完了。要知今日,刀压脖子我也不愿意。你那时已成单身,无牵无挂。我想困在笼中的小鸟,希望你把我救出。夜晚,我一边忍受他的鼾声,一边想象怎么跟你远走高飞。哪怕过一天日子……我大睁双眼,从天黑盼到天明。当我看到眼前家庭、孩子,才意识到自己荒唐。抛夫弃子,天理不容,我会成为千古唾骂的坏女人。我跟自己发誓,从此安分守己过日子。可是一到夜晚,我的誓言无影无踪。我就是这么反复梦想,反复悔恨。为斩断邪念,我就把手指……(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