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振翅东山(散文)
时常用“东山再起”形容在逆境中崛起。而东山于我,则是生命中滑翔的跑道,用足够的空间,让我振翅飞翔。
一、初见
东山是乡下袖珍小镇,相当于长乐地区的东大门。比邻檀山乡,分岭为界;旁依砚山乡,以水划线。所谓小镇,不过是乡级公路旁,几处挨在一起的房子,供销社、养路班、信用社、诊所、豆腐坊和几处民宅。连同街边的牛棚、猪圈、鸡窝和茅房加在一起,不过二百米半边街。
东山医疗点地区偏远山区,人口稀少,已荒废多年,无人打理。那年,刚休完长假回单位上班,便面临这极不合理的工作调动,从乡镇中心卫生院调到东山医疗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凄凉。
初见东山医疗点,那幢破旧的房子,如卧在蒿草之间的麻灰色野兔,与自然界的保护色融为一体。墙上残留的广告纸一角,在风中摆手,读不懂是招呼“嗨,你好”还是“请你别来”;木质大门蒙上厚厚的灰尘,顽童用手指写“我爱北京天安门”;门把手上的蜘蛛网,结到门框,似乎用细线封锁入口;破败的窗棂,斜立在窗台,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放下随行带来单位送行的铁桶和蓝花瓷盆。瓷盆上写着:恭喜罗医生荣调东山医疗点几个字,红得有些夸张,直戳泪点,涌出淡淡的失落。与其说是荣调东山,不如说是发放“边疆”。
来送行的领导,点燃爆竹,这是调动的最高待遇。“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惊动正在结网的黑蜘蛛,也惊动小镇的街坊邻居。
没到过年,放鞭爆算是喜事。听到爆竹声,东山小街不宁静了。
“那头的诊所开张了,调来一个女医生,是年轻的妹娃子。”
“是吗?我没见过妹娃子会看病的。”
小女孩挤在窗口,嘻嘻哈哈;小男孩围着诊所,追逐打闹;几个女人编织毛衣、戳着钩针边说边笑;纳鞋垫的阿婆,说几句,缝几针,又把针往头发上擦几下。
初来东山,陌生的环境。我受到众人围观,那被人看耍猴的滋味,我记忆犹新。
二、初诊
“既来之,则安之。”打扫完六十平方的两层,也梳理好自己的情绪,坐到办公桌。在门诊登记本上填上“东山”,签上自己的名字,翻开崭新的一页。
也许,没看到我这小妹娃红脸,乡亲们围观一阵后,感觉无趣,便渐渐散去。我的心情松懈下来,那支笔在食指和中指间,飞快翻转,眼神却盯在一处一动不动,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
就在此时,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马路边犹豫停顿一下,又往诊所看了看。蹒跚地迈过二级阶梯,扶着门框,欲进却未进来。她走的姿态,极像裹脚奶奶的模样,一定是“三寸金莲”。
“奶奶,您先进来吧。”她停顿是听声音辨方位。发现她眼神不对,我起身过去扶她,“有什么事吗?”
“我找医生看病,你是新来的医生吧?”奶奶问道。
“是的。”
得到我肯定地回答后,她膝盖一软,跪在我的跟前:“医生呀,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呀。”
这阵势吓我一跳。我见过服毒自杀又求救的年轻人,却从没见耄耋之年的老人对自己下跪,折煞我了。我扯起老人,一番安抚之后,奶奶平静下来,求我为她解毒。
奶奶娓娓道来其中原由。老爷爷瘫痪在床,端屎倒尿靠自己待候;儿媳跛脚,右腿靠手搬一步,走一步;两个孙子一个四岁,一个二岁,全由她带大。家里唯一的劳力儿子,从楼上摔断肋骨,住进医院。奶奶有类风湿关节炎,手指关节畸形,痛得整宿难眠。看到生活无望,奶奶准备一死了之,以求解脱。据民间传说,蜂蜜与葱同服,剧毒致死。奶奶遂把一碗葱汤服下后,又喝一杯蜜糖,躺床上等死。
谁知,一觉醒来,爷爷把尿拉到床上,两个孩子饿得嗷嗷叫奶奶,儿子托人捎信要送衣服去医院,鸡飞狗跳猪叫,全在等她。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死,处理家事后,求我为她解毒。
奶奶把蜂蜜与葱同服,倒不会致死,仅可能几次拉稀而已,关键是要治疗奶奶的心里绝望。
心病需要心来治,我找准病根后,对症下药,帮她树立信心。我开导她:儿子肋骨骨折住院,再住几天就可出院休养;孙子过一年大一岁,大孙已可带弟弟;儿媳和老爷子,反正都是那样,这么多年过来,也只能接受;修路扩宽,很快房子会拆,到时能分到新房子,拿到拆迁费,苦日子也就到头了。奶奶终于从狭隘的死胡同钻出来,我开了些风湿药减轻奶奶的痛苦。没过几天,又见她在街边卖青菜。
奶奶成了我的好朋友,之后,她极力游说我生二宝。
三、初次出诊
清晨,小鸟刚从睡梦中醒来。我揉揉朦胧的睡眼,把新的希望融入新的一天。忽听见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一个约摸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竹条,红扑扑的脸上,有汗水从前额滚落。
“奶奶病了。请医生去我家,帮她看病输液。”男孩吸着黄鼻涕,裂嘴笑着,露出缺了两颗门牙,说话不关风。这孩子生性好动,一看就调皮。
“你家住哪?奶奶怎么了?有哪些不舒服?”
“我住在枫树坳。奶奶出气不赢有很多年了,现在咳得厉害,连续咳,咳个不停。”
韭菜村枫树坳是东山的边界。座落在牛形山水库边,与砚山碧崖相邻。我估计孩子奶奶是个“慢阻肺”病人,慢性支气管炎合并肺部感染。我准备常用药品、急救药品、治疗器材,一切就绪,背上出诊箱,跟着小男孩出发。
雨水挂在蒿草枯黄色腮边,酷似泪滴。小男孩走在前面,用竹条把路旁柴禾上的水珠,抽得七零八落,免得沾湿鞋子。他讲述山坡的鬼怪传说,故意吓唬我。
拐个弯,上个坡。小男孩指着山下的路:“那条路一直走,绕水库堤坝拐个弯,有一棵很大的枫树就到了,我家就是枫树下的土坯房子。”
说罢,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山下基耕路,路基没完全修好,道道拖拉机车辙,像酒糟炒鸡蛋——稀巴烂。我赶到小男孩家时,他已抄近路早到家,坐在门槛上削陀螺。
奶奶蜷缩在灶堂前抵御寒冷,喘气如拉风箱,说不出话。我听心肺,诊完病,给她输液,用上解痉强心平喘药,十分钟后,奶奶咳出粘稠痰液,气顺许多。等输完消炎药,已快到中午,拔针后,她已能正常做家务。我制止她要为我煮鸡蛋面条,让她多休息,便往回走。
村里修路,每家每户派一劳力出工。庞大的修路队伍出现在路上,我打算待会儿问问乡亲们,抄近路回家。
“枫树坳的奶奶得了什么病?”几个锄头耙子拦住我的去路,络腮胡子嘴角刁着一根烟,含糊不清地问。
“老人得了老年性慢性支气管炎,合并感染,有肺心病了。”
“能治好吗?”光头胖子挤过来问。
“可以治疗好转,但不能根治。”
“治病不治根,有什么用?”络腮胡狠狠地吐了嘴里的烟头,“你会不会当医生?男医生都死哪儿去了?”
“我是医生,当然会治病!慢支是根治不了的,男医生也治不了根。”我假装强硬地回答,“请放开锄头让我过去。”
一路上,我的心情与路上深深浅浅的泥泞一样糟糕。逃也似的回到家,用被子蒙头,我大哭一场。
四、境况逆袭
时间流逝,气温回暖。我在东山医疗点已工作四个多月,东山每个小村的地名,大部村民的姓名,且已熟悉。相比初来的“欺生”境况,也渐渐好转。
我站在医疗点门口,读黄昏如画。红彤彤的太阳落入云海,暖风微熏,光线渐暗。一辆摩托车在夜幕中冲到我面前。
“快点,罗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外孙,刚掉水塘里。”真不知是修车的老张是机油涂黑了脸,还是夜的黑暗涂上他的脸,他黑了脸带着苦腔求我。
“不好!孩子溺水!”
我迅速收拾,争分夺秒,挎着出诊箱带上急救药品就上了摩托车。我抓紧摩托车尾座的铁杆,摩托车在小路上飞驰,路面的小石头,能让车身飘起,只感觉风在耳边呼呼响,几分钟就到老张家。
乡亲们围得水泄不通。我的到来,让他们立刻分成两拨,让出道来。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半扇门板一端在地上,一头搁在门槛上。孩子嘴唇紫色,肚子鼓胀,处头低足高位,身旁一淌水。
我走上前先把孩子的头侧向一边,清理口里的异物。我蹲下,让人抱起孩子,放到我的膝盖上,顶着肚子的部位。让人缓缓压孩子的头和腿,挤出肚子里的水。
“哇”吐出一口,接着又连吐几口水,肚子扁了许多。乡亲们七嘴八舌说开了,只有我心里清楚,孩子没有自主呼吸。
来不及多想,我清理孩子口里残留的水,跪在地上,口对口吹三次,再在孩子胸外按压十五次。再吹气,再按压,十分钟过去,孩子没有动静。张奶奶嚎啕大哭,人群开始闹腾,议论纷纷。我憋促劲,继续吹气,按压,半小时过去。
“请大家安静,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让我听听有没有心跳。”我喘着气发话。
全场鸦雀无声。我的听诊器听到微弱的心跳,这声音无疑是刺激我的强心剂。我继续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和心脏胸外按压,从死神手里,为孩子抢回宝贵的时间。我让老张准备车,待孩子心跳平稳后,送去大医院急救。
我的急救终于成功了。看被车带着远去的孩子,我瘫坐在地上,双臂发抖。
孩子获救了。我的手臂酸疼了许多天。那段时间,东山的乡亲们饭后茶余谈论的就是罗医生救人事件,而我依旧在东山上班看病。
“罗医生好,坐我这个位子来吧。”我挎个出诊箱,刚上车,就有眼熟的乡亲打招呼。
“谢谢你,我站着就好,很快就下车。”我推辞。
“这人是谁呀?女医生?”有人问。
“这是罗医生,医术了得!老张的孙子掉塘里,差点没命,就是罗医生救活的。”
“哦,我听说过,原来是她!”
为记住我的救命之恩,老张的孙子后来改名叫乐乐。取我姓罗的谐音,希望他一生快快乐乐。
救了乐乐,成为贴在我身上的标签。甚至许多乡亲们把我神化,家有老人生病,会请我去把脉,辨阴阳,断生死。
几十年过去,直至现在,如果偶遇某个陌生面孔的人,热情地上前握手,热情地叫我“罗医生”,那一定是东山人。
多少岁月变更,多少沧海桑田。东山人在我脑海里渐渐淡去,东山却在我的记忆里越发清晰。那个曾经让我哭过、痛过、付出过、深爱过的地方,永远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