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三天的他终于醒了。他微笑着用干枯的手拉着他最爱的女人，无比清晰地说：“记得哦，记得四字真言哦，身手钥钱。”
　　 六十八岁身为妻子的她没太明白，什么是“伸手要钱”。她轻轻地拍他的手，愕然又期盼地看着她最心爱的八十六岁的男人，她深爱着又无限尊敬的患肺癌的高老师。
　　 “你要赶紧长大哦，出门记得拿上身份证、手机、钥匙和钱包，没有钥匙你是进不了门的哦，晓得不？”病榻上的他用尽全力才说完了这些话。
　　 “我才不要长大，有你呢，你必须和这四十六年一样，天天给我开门，给我准备出门的东西。”她像个撒娇的小姑娘，轻轻地摇着高老师的手，她要他明白，得活着，活着才能照顾她。
　　 “庭花，庭花，要靠自己，靠自己哦！我有些累。庭花，庭花，我想歇一歇。再会啦。再会！”他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微笑着闭上眼睛，她分明看见他眼角有泪珠滚落。她知道，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他就是那盏耗尽油的灯，为她，他已经多活了十四年。
　　 护士让她先出去，她们来处理病房的一切。她不肯。她说：“高老师的手还是热的，我再陪陪他。”护士们抹着泪出去了。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看着他喃喃自语：“慢走，你慢点走，等我哦。再会，在哪会啊？”她记得他们认识中的所有，她舍不得忘记相识中哪怕一个细小的环节。
　　 那年她二十二岁，花一样的年纪，她是个爱美的姑娘。上海姑娘都这样，温婉，乖巧。她家世显赫，但从不张扬。她穿衣服很讲究，不仅用料名贵，还有专门纯手工制作的师傅。她爱穿旗袍，多为素色，极为干净。她总喜欢在衣服里藏上茉莉花的香囊，那种淡淡的清香，不浓郁却香味持久。他是她的大学数学老师，个高，人帅，还多才多艺。他喜欢她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她仰慕他超人的才气，他是众多繁星中最亮的那颗，他在她心里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相爱了。尽管他是孤儿，孑然一身，没房没车的他，还大她整整十八岁，可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顶着世俗的压力，在她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都说上海男人是宠妻狂魔，他是所有宠妻狂魔的代表。他宠她，把她当成公主，当成自己的孩子，他舍不得她做任何事情。她幸福的活在他的呵护里，三十二年都不曾长大，他不需要她长大，他是她所有的依靠。在家是她的手和臂膀，出门是她是保镖兼记事本。
　　 为了更好的爱彼此，他们没有生孩子。他们把每一个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也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们爱的纯粹又完整，四十多年如一日。
　　 十四年前，高老师病了，是肺癌。她才开始学着长大，她想像他照顾她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她做饭会烫伤自己，出门不会坐车，买东西会忘带钱包……他不停地絮叨，像个老妈妈。她就笑，她说你得对我负责，不然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把我自己弄丢的。他就努力地活着，为她。
　　 他们喜欢静，家里除了彼此再很少有别人。他喘气困难的时候就后悔，后悔当初没有生孩子，如果他去了，她怎么办？她还那么年轻，在他眼里她永远和二十二岁一样。
　　 他们没有多少积蓄，给他看病花了不少钱。她愿意，她说花多少钱都值，她只要他活着。她偷偷地去银行抵押了父母亲留给她的房子，她要用最好的药保住他的命，只要他活着！
　　 他总是念叨少花钱，少花钱。他说他去了以后，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有钱她会活得好一些。她得去最好的养老院，住最干净的房子才能配得上她的美丽，才能让他放心。她总说快了，快了，在办理呢，不急不急。
　　 可她心爱的高老师还是先她而去。她穿上他最喜欢的那件旗袍，戴上最名贵的祖母绿翡翠胸针，她要以最美的姿态送他最后一程。她在紧挨他陵墓的旁边又买了一处陵地，她记得他们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在他的陵前，她第一次慎重地叫他的名字：“高绍华老师，你等我哦，一定不能食言，晓得不？”她怕那么多亡灵都在通往奈何桥的路上，她担心不叫清楚他的名字，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高绍华老师，再会噢！等我，你晓得不？”她这样重复了很多遍，她也在告诉自己，亡灵太多，别混了。这么想着她又笑了，怎么可能呢，她即使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她心心念念的高老师。他早就是她的全部。不，她的高老师比她重要一千倍！
　　 回到家里，她打开所有的门。她怕她的高老师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收拾家里的东西，她拿起他的衣服，自言自语：“这件衣服是结婚时找梁师傅做的，你当时还嫌我奢侈呢。你不知道吗？为你，我什么都愿意。”
　　 “这是咱们去年旅游时在游轮上买的情侣装，你总是舍不得穿，我给你带上哦，记得收，晓得不？”她来到院子里，烧了他的衣物。烧毁的衣物变成一只只黑色蝴蝶在她眼前飞呀飞，一对对。她又想起了比翼鸟。这时，她分明听见高老师在叹息，他是多么不放心她呀？
　　 她清理完家里的事，在居委会主任的陪同下去了银行。她把抵押剩余的钱，以高老师的名义捐给了国家。
　　 她步态轻盈地回到家里，她依然开着所有的房门。她能听到高老师轻轻的脚步声，她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气息，她安静地带着微笑睡着了。她梦见高老师在叫她：“庭花，庭花，我在这里，这里。晓得不？来，拉着我的手，别丢了哦，你这个傻丫头。”
　　 第二天一早，居委会主任来到她家。所有的房门都开着。她看见她穿着高老师最喜欢的那件旗袍，别的还是那枚祖母绿翡翠胸针，怀里抱着和高老师结婚的照片，安详地永远睡着了。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