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绝情武当(小说)
一
从武昌直达武当的汉丹线上,有两个毗邻的小站:万福店和兴隆镇。两镇之间,浅丘低水边有个村庄。1990年夏初的某个早晨,村庄里闪亮的晨曦中,走出两个女人。她们踏着土路上带露珠的草棵,走得很慢。她俩身高差不多,但前面的单薄苗条,显然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后面的丰满圆润,却是个花艳叶茂的少妇。
少女不时地回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姐,你快改变主意吧,还来得及。”
姐姐表情冷漠而平静,一声不吭,只是加快了脚步。
妹妹回过头来,说:“姐姐,你怎么那么狠心!”
姐姐仍是无动于衷。
远远田野上横起一道高堤,那是铁路路基。上了路基,顺着朝北再走几百米,便是兴隆站。
妹妹急了,“且不提爹妈,也不提姐夫,也不提小冰冰和小倩倩,单单为了我,你也不该走这条路!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是你唯一的妹妹呀!”
姐姐此刻深深叹了口气,半晌,道:“恐怕车已来了。”
妹妹侧耳倾听,万福店方向,隐隐传来一声长鸣的汽笛,果然列车正飞驰而来。她跺脚道:“平素总是晚点,偏偏今天准时。”
姐姐已经是拔脚疾奔。
妹妹只好紧跟而上。
姐妹俩气喘吁吁赶到站台,列车刚刚停稳。妹妹还欲伸手去拽,姐姐用力一挡,将妹妹掀得连连后退,几乎摔倒。眨眼之间,姐姐已跃进车厢;眨眼之间,列车怒号一声,呼啸而过,消失在前方绿树黄坡间,只剩下一段空荡荡的无头无尾的铁轨。
妹妹痴痴地西望,真不敢相信美丽温柔的姐姐从此告别尘世;真不敢相信可亲可爱的姐姐变得如此铁心、绝情。
不过,姐姐的确命苦。
家里没有男孩,父母失望之余,将怨尤之气尽朝姐姐身上出。粗、重、脏活,总由姐姐承揽。小学五年级没读完,父母便强令姐姐退学,专事割草养猪。妹妹还记得有年新学期开始,姐姐一边帮妹妹用旧报纸包新书皮,一边流泪的情景。
妹妹考上职业高中那年,姐姐结婚。姐夫是县城某事业单位干部,长得细皮白肉,举止文雅有礼,言谈幽默谦逊。不光姐姐满意,连妹妹也悄悄地喜欢他。全家人都认为姐姐从此掉进福窝,苦尽甜来,走上金光大道。
姐姐婚后进了县城某单位当临时工。第二年生了龙凤双胞胎,男孩取名冰冰,女孩取名倩倩。在妹妹看来,姐姐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应该心满意足的女人了。
高一放暑假时,妹妹进城到姐姐家玩。姐夫不在,姐姐竟抱住妹妹放声大哭,叫妹妹莫名其妙。
原来,生性怯懦的姐夫由于交友不当,陷入赌博的泥潭。他先输掉积蓄,再输掉家具,最后,为了保住性命,竟叫妻子卖身还债。
妹妹根本不相信。姐姐哭诉道:“像他那么好的人都可以变成一头不知羞耻的畜牲,做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妹妹道:“赶紧劝他,救救这个家。”
姐姐道:“最后一次。他若不改,我就去死。”
半年之后,姐姐没有死,孑身一人逃离婆家回到村庄。她啥也不要,只求离婚。
父母骂姐姐没用,管不住丈夫:嫌她闹离婚丢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也无安身之地。虽有妹妹的百般安慰,也暖不过来姐姐那颗变硬变冷的心。她要抛弃这繁嚣的尘世,上武当山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姑。
妹妹在小站停立良久,方缓缓转身朝学校走去。她虽然理解姐姐的苦衷,却不赞同姐姐的决定。姐姐还那么年轻,而且那么漂亮,那么聪慧,从此把自己埋葬在深山古寺,实在可惜。世界那么大,行业那么广,男人那么多,难道不能闯出一条人生道路?
妹妹沿着高高的铁路路基轻快地走着。太阳升起来了,田野泛起一阵阵闪光的绿色,云雀划过天空,发出嘹亮悦耳的叫声。生活实在是美妙。妹妹姣好的面容上不知不觉现出微笑,她想起了班上三个狂热追求她的男生。他们各有特色,各有优劣。一个长得魁伟英俊,是学校里百米赛跑冠军;一个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成绩好得可以当同学们的老师;一个虽然其貌不扬,身材平平,却有一个当副乡长的爸爸。妹妹最遗憾的是他们不能合三为一,叫她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好在离毕业还远,不需要立刻作出选择。
钢轨上摇摇摆摆走过来一个男人。妹妹偶一抬头,触到那双贪婪的、燃烧着情欲的眼睛,吓得连忙低下头,匆匆与之擦肩而过。
那双眼睛久久盯住妹妹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不肯挪动。
二
武当,雄踞于鄂西北崇山峻岭之上,天柱一峰,兀然独立。在道教信徒心目中,武当乃是仙家圣地。常见有三寸金莲的老太婆,踯躅于崎岖的山道上,虽历经苦难而不顾稍息。峰顶金殿,系黄铜铸就,映着太阳、金光四射,颇有天堂神韵。但若云迷雾漫,烟飞灰扬,金殿便黯然失色,高耸的天柱峰犹如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默默停立在天际。
金丽来武当出家已经半月。她只知办城市户口难,管好丈夫难,却不知道当道姑服侍神仙更何其难也。道长开门见山便向她索要三证:即身份证、单位证明、家庭证明。身份证倒是带了,那两证却无从说起。道长见状,便令她赶快下山。金丽要跳崖寻死,道长笑道:“生死皆由天命,怎么拿来做入道的武器?仅此一项便断然不敢收容你。”
金丽哭道:“我看破世俗的虚伪和短暂,真心诚意前来入道,再无丝毫别的念头。道长就不能发发慈悲?”
道长一日不答应,金丽便一日缠住他聒絮不休。一个年轻貌美女子跟前跟后,不成道家体统。偏那一阶段乃旅游旺季,游人络绎不绝,紫霄宫正缺打扫庭院之人,道长便顺水推舟叫金丽在紫霄宫暂时安身,做做粗活。金丽如蒙大赦,跪下“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欢天喜地而去。
金丽本是农家女,吃苦能手,扫扫糖纸果皮易拉罐,在她不当一回事儿。何况原来是为生计,现在是为信仰;原来是在凡间,现在是在仙境,金丽当然愈发勤勉认真。不多天,便博得大小、新老师傅一致推崇,说她心诚志坚,能成正果,纷纷说情,求道长将她“转正”。
金丽做了道姑,每日但见青崖碧树、流霞泻泉,心境渐渐平淡。只是夜间偶尔想起冰冰和倩倩,心脏登时痛如刀绞,只好狠狠咬紧嘴唇,免得失声大哭,唇血常常染红枕巾。
遇有暴雨倾盆,游人绝迹的日子,金丽便随着先来的师姐,到武当各处走走。
有次金丽正在太子洞前,叫师姐讲太子舍身殉道的故事,忽见对面石径走过来一位道兄。那道兄隆鼻丰唇,双眉如墨,两目如电,行走似风,翩然来到跟前。金丽慌忙低头,心口砰砰乱跳,一面埋怨自己,缘何俗根不断?
耳听师姐道:“师妹,这位是管道兄,他对本山各处掌故渊源甚为熟悉,以后你有疑问,只管求教于他便是。”
金丽竭力控制自己,抬头坦然道:“既然是管道兄,莫不是道长?”
道士笑道:“鄙姓管,却不是管束的管。”
金丽扑哧一笑:“这姓倒好,天生便能管人。”从此便与管道兄熟了。
管道兄解释道:“尔知这‘武当’二字来历否?武者,玄武也;非真武大帝不足以当此,故曰武当。”
金丽连连称是。她虽小学肄业,却因天资聪慧,悟性极强,故道兄一点即穿。后渐渐得知,武当乃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历代均有高功真人在此修炼。唐代吕洞宾、宋代陈抟老祖,明代张三丰皆在武当得道羽化而登仙。
一日她问:“道兄,我可算入道么?”
管道兄笑日:“你欲入道为坤道,须赍经戒、符篆在受道院造坛及对斋堂、静室缘法。入道之后,唯道为务,持斋礼拜,奉戒诵经,烧香燃灯,不染尘务。”
金丽急道:“那扫地擦窗、提水拾柴,算不算道务?”
管道兄含笑不语。
金丽方知自己并未入道,只算个干杂务的临时工而已。
她想探听管道兄身世,但管道兄忌讳莫深,只字不提。金丽恨自己凡胎俗身,杂念不净,却又无可奈何。半夜醒来,不是苦思倩倩和冰冰,便是追忆管道兄的声容笑貌。她暗暗惊觉,自己此生恐怕不能得道成仙了。
倏忽过了半年,金丽白天一如既往,勤恳干活;晚上意驰神荡,苦苦挣扎。这天,她接到妹妹来信,满心欢喜;拆开一读,却不禁大惊失色。
三
金萍料不到的是,还没等毕业来临,一个人自天而降,使她的情感陷于昏眩迷乱状态。此前的种种设想,都显得滑稽可笑了。
那天外来客是某大城市师范学院派来的实习老师。
老师乃一美男,身材匀称,肌肉发达,一口流利悦耳的普通话,如音乐般令听者心旷神怡。更使人惊奇的是老师知识异常渊博,天下之事,事无巨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大至海湾战争、全球贸易战、火星探测、天体黑洞;小至细胞分蘖、植物中微量元素、艾滋病病毒和化学污染,老师皆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老师又能作画,又懂土壤改良,擅唱流行歌曲,迪斯科跳得极有神韵。
全班,乃至全校的女生齐声欢呼,她们得以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偶像。全校的男生如梦初醒,方明白还要做许多许多艰苦卓绝的奋斗。
金萍那泓青春的心田,此刻充满浓烈的爱之芬芳。她陶醉了,她颤栗了,她在日记中把老师比作金碧辉煌的太阳,而自己不过是株卑微的小草。
老师似乎也特别注意金萍,这原野中长大的姑娘正像夏之原野一样绚丽而迷人。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所透出的强烈力量,能融化岩石和铁块。老师给金萍讲大城市的公园和人流如潮的马路,讲自己小时候的捣蛋和冒险;金萍一面如痴似迷地倾听,一面发出天真幼稚的询问。结果,两个人都大开其心,其乐无穷。
金萍带老师到学校附近山坡上去采集植物标本。当他们一前一后在浓密的林间奔跑追逐时,金萍感到自己正是电影中美丽多情的女主角。她的手指不慎被野刺挂破,渗出滴滴殷红的血。老师忙掏出手帕替她包扎。有一瞬间,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都预感将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但老师重新控制了自己,不忍心伤害这个容光焕发的无邪的女孩,他指着远处正呼啸而来的列车,道:“你瞧,只有火车头才有雷霆万钧之势,任什么也不可阻挡。”
金萍轻声答道:“还有一种东西比火车头的威力更大。那就是人的情感,它同样可以不顾一切,征服一切。”
老师叹了口气,用中国男人所特有的怯懦的目光望着回校的路:“走吧,同学们在等哩!”
同学们的确在等。旧日的追逐者们感觉到了金萍的专宠,个个妒火中烧。
副乡长的儿子跟金萍作了一次坦诚的朋友式的谈话:“我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但原你能得到幸福。可你跟老师那么亲密,太不明智了。你引得全班男生和女生对你侧目而视。而老师过半个月,实习一结束就走掉,你能设想跟他一块走吗?的确,我们比老师差得多,我们是一群孤陋寡闻、无大发展的乡下孩子,但只有我们才跟你相配。你别忘了自己身份,也是个倒霉的背粮袋的乡下孩子呀!”
金萍承认他的话极有道理,也原意照他的话去做。可惜,她的意志仅仅坚持了一天便崩溃了。她惊恐地意识到:正因为老师在校时间不多,更应该珍惜每分每秒。
她甚至胆大妄为把老师请到家中玩了一天。受宠若惊的父母以为老师能主宰孩子的命运,竭尽巴结奉承之能事,其乖巧聪慧一点也不比城市里的市侩差。老师把这当作淳朴的乡俗而坦然地接受下来。他称赞金萍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金萍吞吞吐吐把姐姐的命运讲了。老师沉思半晌,说:“走投无路的人才求救于宗教。但彻底绝望的人是连宗教也不信的。”金萍觉得这句话妙极了,当晚就把它抄录在日记本上。
老师终于走了。全班同学都到车站送行,好几个女生用手绢拭着眼角。当列车咣当咣当在东方地平线上消失时,金萍方体验到“人生若梦”的含义。
现在轮到男孩子们出风头了,他们联合起来,狠狠惩罚见异思迁的金萍。他们谁也不正儿八经跟她说话,只嘻皮笑脸跟她开玩笑,或者干脆不理不睬。百米赛跑冠军被通知有可能留校当体育教师。立刻身价百倍,变得踞傲无礼。成绩优异者在这阶段已另有所爱,整天与女朋友形影不离。副乡长儿子虽然仍暗暗爱着金萍,但为了惩罚,也故意疏远她。女同学们动辄拿实习老师取笑她。
有天下雨,金萍在操场上滑了一跤,竟引起围观同学哄堂大笑。金萍爬起来后一声不吭走进教室。她想不通自己犯了什么罪,即使不成恋人,也还是同学,也还是同乡哇!她为什么要遭到如此冷遇和嘲讽?
进入高三,副乡长儿子总算尽释前嫌,跟金萍重归于好。但他并不如自我标榜的那样胸襟开阔,有次口角,竟说:“我猜得到你脑筋里转的啥念头。你还惦着那实习老师。可惜你还不够勇敢。有本事就坐火车上城市找他去!”
金萍气愤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敢?你走走我看。”
金萍站起来就走,一直穿过田野走上高高的横贯天际的铁路路基。
她实在思念那老师。
但去寻找是不可能的,她身上只有五块三角钱,还差十天的伙食费哩!
金萍顺着路轨来回走动,不知如何是好。
她突然看到前面地上有双硕大的力士鞋,抬起头,对面立着一个彪形大汉,粗糙的脸上燃烧着一对色迷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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