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倔人王老K(散文)
一
王老K,学名王洛凯。因他长着一副黑黑的国字脸,配一脸络腮胡子。虽说是老师,满腹锦绣,然全无文人那斯文样。他体魄魁梧,声音宏亮,在几百人的操场上,不用麦克风,他讲话连最后排的学生都能听得见。再加上他性格倔犟,为人耿直,用农村人话讲叫“直脖子”。农村人喜欢用形象语言,看扑克牌上花牌老K,蛮套得上他的。因此,不知起于何年何月,何地何人,是谁首喊,都已无从查考,但确确实实,在几十年前,王老K大名已在大兴公社广而传之。
六六年,红卫兵造反,学校里学生分成两派,各自都称自已是正宗毛派。互相不服,先从小斗到大斗,再由文斗到武斗,斗得不亦乐乎。因王老K是本乡人,娶的老婆也是土生土长的,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巴头。他父亲是土改干部,老师中就他一个根红苗正。两派人都想拉他来打压另一派,许诺他一堆好处,可他硬是不为所动,油盐不浸。要他批斗校长,他说提工作意见可以,而且说该提的,你们还未造反呢,我就提过了,说批判另请高明。要他批斗其他老师,更是一匹纱布圈个蚊帐——没门。时间一长,两派学生们失去兴趣,瞎子放驴一一随它去了。因此,折腾得最欢的时间,他最清闲。
那年头买东西都凭票,凭票买还要搭其他并不想要的东西。那时日子苦,肚子里没油。难得买回肉,要拣最肥膘的买。但卖肉师傅偏要搭点瘦的刀头。这天,王老K家出售生猪。一头瘦小些,老婆用架子车推着。一头肥壮的,王老K推着。王老K头天即叫儿子寻了几只大蛤蟆,一家人也不知他搞的啥明堂。老婆推的猪磅过了,结好账。开始磅他推的猪,磅完了,他又叫司磅员称带来的蛤蟆。司磅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的愣在那。
王老K说,买肥膘搭瘦肉,我这猪全肥的,也给你们搭配搭配。小丫头没法子,喊来站长。食品站刘站长一看,是小孩的老师,大名鼎鼎的王老K。
“怎么样?收不收?不收,我到合兴乡去卖了。这是我家计划外的指标,我有自主选择权呢。”
站长一看,滚圆的肉坨子,实实在在的好膘。“唉呀,王老K,不,不,王老……师。嘿嘿,还是王老K顺口。这搭售是上面要求的。”
“那好,我去合兴卖了。”说着假模假样地要走。
刘站长一把拉住他说:“你看,这样,少折二斤食料吧,这面子里子全有了。”
“好吧,那就不走了”。
“嘻嘻。”刘站长呲着牙笑着。
“哈哈。”王老K敝开怀笑着。
二
十年动乱结束,老师们终于又能安下心来教书做学问。特别是77年恢复高考,更投王老K心路。他原教初中,跟班上。78年,一炮而红。他带的高三班,一下子有三个学生过一本线。这是十几年来这个公社破天荒的事。臭了十多年的“老九”,一下子又香了。公社里文教上奖了他五十元,另外奖了3斤肉票。王老K打了斤散酒,将三个最得意门生喊到家。班长夏立坚,小聪明马家驹,还有学习委员张娟。
酒过三巡,王老K说,从66年到今天,12年来,你们是我们学校第一届状元。俗说一纸定终身,从此你们将改变世代面朝黄士背朝天的命运。这只是你们跨出人生的第一步,以后路还更长。到哪也要记住这里是你们的根,清清白白做人,脚踏实地做事,你们仨,夏立坚我不怕,张娟也不用担心。只是小聪明马家驹,你小子聪明是聪明,但不要聪明过了头就好。王老K平时说话就直来直去,今天二两酒盖脸,更是竹筒倒豆子——一个不留。三个弟子一起向老师表态,不忘师恩,听党话跟党走,一颗红心听从党召唤。大家其乐融融,不承想一顿饭,三斤大肥肉仅剩点残汤。酒足饭饱,各奔西东。
等啊等,一个暑假,三个学生加王老K,当然还有三家的家长,都在等通知。终于,夏立坚的通知书来了,又终于,马家驹的也来了。但是张娟的,一直等到所有大学都开学了,还是杳无音讯。
邮局跑过若干趟,人家一再说,已收的都一封不剩的发出去了。到大队查,大队说什么没收到。那时送入学通知书,仅像普通信件一样,朝报纸里一插,送到各大队。遇到大队通讯员,正好省事顺带。有负责任的送到大队。有的路遇到要好的,要些糊墙包书什么的,也很随便。好在学校离大队不远,王老K一有空就朝大队跑,总想寻点蛛丝马跡。
也是事有凑巧。78年下半年,邓小平“北方讲话”。中国大地,政治风向己有变化,上级要求各基层清理以前的一些文件书刊。这天,大队里将书橱里的陈年老账翻出来,该留的留,该卖的卖。这天,王老K正好又来大队闲聊。看通讯员和会计辅导员在收拾文橱,他也帮着翻看。无意中他看到一沓子报纸,报头日期是78年9月1日的。还原封不动的未朝各小队分发。他拿起来翻了翻,蓦地,一只大信封赫然映人眼帘:张娟收,落款南京师范大学缄。
“这是什么?”一声怒吼,声震屋宇。吓得通讯员一激灵。一抬头,王老K金刚怒目,两眼充血。像头狮王,扑向猎物。通讯员一声惊呼,撒开两腿逃出门外。会计辅导员一把抱着王老K,嘴里打不尽的招呼。
“呯。”王老K一拳砸向门橱玻璃。“哗。”玻璃屑飞溅。这时惊动了隔壁卫生室人,大家都围了过来。只见王老K扬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殷红的血从通知书上滴下。
张娟受了这场打击,大病了一场。大队自觉理亏,在张娟病愈时,安排其到大队小学做代课老师。后来从代课转到民办,再后来,通过学习,考核,最后进入编制,此是后话。
三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王老K也从风生水起壮年,迈入晚年。现在早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俗说定下来的秤,生下来的性。人是老迈,可性格依旧。
一天,王老K忽然接到学生夏立坚电话,告诉他,他已调到本县任县长,得空便来看望他。又告之马家驹从海外归来,夏立坚提出到时约几个同学聚聚,并看望老师。定在本周日晚上在迎宾馆一聚,到时他来接王老K和张娟。
王老K先听着,倒也乐欢欢的。后听到马家驹事,便不吭声了。接着说,我就不去了,老朽了,跟不上你们年青人的步伐了。夏立坚言辞恳切,万望恩师赏光。
周日下午,夏立坚果然如期而至。王老K也不便推辞了,坐车随往。
几十年未见,马家驹早已不是当年那小不点模样。戴一副金丝眼镜,看见老师与同学,他迎了上来。寒喧入座,大家不免说些流年过往,昭光易逝。政坛商界,海内域外之事。很快,话题转到2020年春新冠肺炎疫情上。
夏立坚说,“现在,我县疫情已降到四级。为推动消费,我县政府部门,带头放样,促进消费。昨天省新闻中也播了,省委娄书记进餐店带头消费。今天,我是公私兼顾,正好老同学马家驹从海外回来,将老师和几位同学请来,一叙旧,二汇报。”
“等一下,我问你,今天是你个人请客还是公费宴请。”
“嗳,我的恩师嗳,我知您是不理清不踏实。您尽管放心,就像当年我们仨,在您家吃那3斤肉票买的大肥膘,净光扫地。不过,张委员不能算个整劳力,参加平分我们的功劳。你俩还记得不”。赵立坚笑说着,扭头问二位。
“记得吆,现在想想真不好意思。现在一斤肉要吃三顿”。张娟捂着嘴笑。马家驹嘿嘿了两声,以示回应。
其实,马家驹那天回去后,三天里头昏脑涨,用农村人话说叫肉醉。肥肉饱三天么,一点不假。不过这个情节,他哪能说出,不然那多丢现在身份。他心里暗暗想。
“个人消费”。嘿嘿。王老K笑了。
因马家驹是从美国归来,同学们不免问些异域事情。正好有两杯酒垫底,此时,马家驹眉色飞舞,口若悬河。赞不绝口,美国之美。天是如此之蓝,水是如此之绿,人是如此之讲规距。他正准备申请绿卡。
“那你这次回来做什么?”王老K淡淡的问了一句。
“我么,这白眼狼国家,一个新冠检测竟要收3600美元。就是各半也要1800呢,这才一个检测啊,这才是冰山一角啊,后续呢。”说到此,马家驹有点忿忿的。
“你们中国,噢,还是我们中国好,免费包治。不瞒各位,我就是回来蹭医疗的。哈哈,不过还好,十四天后检测无碍。”马家驹可能看出桌上老师同学气氛有些尴尬,低调了一些。
“张委员,我敬你一杯酒。春节后,你在地区报上发的散文,诗歌,真的很感人。你说女儿也参加驰援武汉了,整天心就牵挂在武汉上。”夏立坚为协调气氛,转了一下话题。
“是啊,那些天,眼泪不知淌了多少,心心念念大武汉。我现在更理解什么叫休戚与共同命运了。”张娟深沉地说。
“小马啊,那年你母亲过世,你寄了200美元回来,还是张娟去县城给兑换的呢。”王老K半路上掉二百钱,咋想起了这件事。
“是的。那时一百美元兑一千人民币呢,不象现在只能兑六百多”。马家驹为自已的脑子反应快,有点小自喜。“噢,其实那时农村里死个人,只要千把元就打当了。”王老K仍不紧不慢地说。
“就是呢,美国样样好,就是生病不好,人死不起”。马家驹不假思索地说。一句话刚说完,满桌同学轰然大笑。等马家驹反应过来时,自知说漏了嘴,陪着嘿嘿了几下。
这时,王老K拿起电话,离席而去。大家以为去了洗手间。
等等不见人回,夏立坚找人时,大堂美女经理说,刚才一老头结完账走了。留张纸条在此,说给您的。
夏立坚展开纸,只见上面一行工整大字:三斤肉票,愧对十两!
(江山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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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山河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