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学艺(散文)
1969年元月,因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这句口号,我随母下放农村,因为刚满14岁,不到知青下乡年龄,所以叫做“成长知青”。
两位哥哥于前一年插队落户到桃源县郑驿公社澄溪大队横石生产队,有个落脚点,妈妈就带我投奔哥哥去了。
没有知青点,没有带队领导,没有像群居知青那样,虽然辛苦却青春飞扬的浪漫,我们和农民没有两样。但骨子里的上进心使我豪情万丈,一心想学邢燕子,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养儿不学艺,压断撮箕系!”这是房东教训他儿子的话,我听进去了。
我也想尽快掌握农活十八般武艺。没想到大队第一次安排我的却是学戏。
那晚,明哥带我到大队部,只见一老者正襟危坐,眼微闭,左手握一紫砂小茶壶,右手击节,一板一眼地在教李奶奶李玉和们唱旧式汉戏。咿咿呀呀的,我听着有些好笑。见我是个下放佬,老师傅竟有些失望。遂教我一段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嘱我三天拿下,就出演铁梅。这有何难!当晚我就唱了个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把那老师傅惊到了,嘴里喃喃曰:“这女伢儿!这女伢儿!”我却还嫌旧汉戏太娘娘腔,不如京剧样板戏刚劲激昂。往后多年,我一直与戏有缘,学过常德花鼓,常德小汉戏,唱过小生老旦,小有名气,终因嗓子欠佳,未能进专业剧团。
那就学农活吧。车水是令人景仰的活儿,站在高高的水车架上,两手搭竹杠,两人一边悠闲地聊天,一边悠闲地踩,十分风光也十分浪漫。这是男人的活,可云芝姐会,我怎么就不行?硬拖着木清教我。哎呀!不好!木清稍一加速,我便踏空了,水车踏板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腿上,吓得我缩着双腿吊在竹竿上尖叫,引得一旁人众大笑不已。
车水不行,学做砖瓦吧。做砖易得:往模具里撒些灰。用泥弓切豆腐般切一块熟泥下来,双手将泥高举,死命往模具里面一砸,刮尽余泥,松掉模具,一块砖便诞生了。做瓦难些:将瓦衣浸湿,套在瓦桶子上,用弓刮一块熟熟的薄泥片儿,围在瓦衣上,旋转胎具,用搪子搪平,再用一器具按住一转,去掉余泥,提瓦桶子沾点谷壳,摆在地上,松开瓦桶轻提瓦衣则成。可惜我力道不够,做的砖每每缺一个角。技艺不精,瓦衣一提,瓦便软成了一滩稀泥。
真是稀泥巴糊不上壁吗?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毛主席的教导总使我有一股冲劲,我就不信什么都学不好,所以我虽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砖瓦还没有学会呢,我又去学耕田了。
我找到彭达书,他是一个聪明的木匠,也是一个极好的农活把式,而且长得帅气,一条长长的白色帕子缠住头,一条青土布围裙系在腰上,眼睛刷亮刷亮,说话又风趣,真有些像农村电影里的男主角。
因为都姓彭嘛,他叫我“妹儿”。我很愿意拜他为师。他告诉我,耕田关键是要掌好犁,用力要匀。我牢记他的话,左手扶犁,右手执鞭,大喝一声“驾!”可牛纹丝不动,仍悠闲地摇着尾巴,扇着耳朵,嘴里还嚼口香糖似的不急不忙地反刍着胃草。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我回望求助达书哥,他已笑得一脸稀烂:“你驾什么驾?你以为骑马哦?”笑足了,他走上前来,轻摇牛鼻绳,嘴里粗声骂道“日你的娘打!走!”怪哉,牛儿得令,猛地背起犁来,拉得我一踉跄。原来牛儿不喜欢礼貌,喜欢挨骂!
我小心地耕着,可总掌不稳犁,提狠了,犁扎得太深,牛背不动就罢工,我得将犁拔出来重耕。压狠了,犁就飘起来,牛儿就拉着我疯跑,留下一长截田没耕着……只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还好,达书哥给我下了台阶,说耕田本不是女人的事,下次有机会,耙田倒是可以试试。我只好悻悻然将犁还给他。
一次去澄溪桥,见二队炳清在耙田。我央求他给我耙几圈,他同意了。我欣然站在蒲辊上,左手执牛绳,右手提拉手,两脚一前一后,威风地耙起田来。这次牛儿听话,只要控制好牛绳,不必骂娘,也能“巴鼻子转弯”。我知道自己干什么活儿姿势都好看,不免得意起来,做英姿飒爽状,大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之势。下得蒲辊,始觉脚上有些不对。一看,才知双脚站得太拢,左脚后跟已被蒲辊铁片铲去了铜钱大一块皮,鲜血已经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看来,“邢燕子”不好当呢,只好弃武从文了。当年正值针灸热,当医生的四姐夫寄给了我一套银针几本书,鼓励我自学成才。我又折腾开了,先是扎棉花球,扎萝卜,然后将自己的两只胳膊两条腿扎得青红紫绿,还差点将针刺向邻居哑巴孩子的要穴。要不是妈妈极力阻拦,说不定千年铁树早开了花,至今遗憾。后来教书,卫生院来人打预防针,我自告奋勇帮忙。很快掌握了皮下注射“两快一慢”要领。居然孩子们都挽起袖子争着要彭老师打,说老师打得不疼,倒把那卫生院的男护士晾在一边了。从此立志悬壶济世,却因家庭出生问题未能进卫校。
后来,因为家里失了火,家毁了,我们全家迁往离父亲工厂近的沙坪公社。
这时,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妈住在厂里,方便照顾我多病的父亲,我哥他们落户在杉木庄大队,杉木庄只收劳力,不收女知青,我只好落户在金明大队民主生产队。
民主队是公社的生猪饲养点,全队六十多人,却养了一百多头猪。还经常有人来参观。队长蛮看得我起,叫我学习生猪防疫。
在县里学习了半个月,还真学了一点东西。解剖兔子、给猪打针、采牛血样、杀跑马羊……胆子越来越大!尤其是看到枫树公社一女子杀猪,哎呀!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心痒痒的,手痒痒的!多想试试啊,可没有猪给我杀啊!
那年过年,我回家里休息,正好看见新进厂的戴同学在帮食堂杀猪。我玩心大起,跃跃欲试。
戴同学见我摩拳擦掌的样子,笑着说要不试试?我大喜,接过杀猪刀就要下手。同学告诉我要领,我心领神会,心想这有何难哉!立马拉出打虎上山的架势,一脚踏在几上,左手执猪耳,右手持刀高高向右上方举起,正要手起刀落,忽听耳边一声炸雷:细妹!这哪是女孩儿干的事!回头一看,是随班长。他一脸怒气,一把把我扯开了。
唉!好不容易有个杀猪的机会又黄了!只好放下了屠刀。
看看自己,文不像相公,武不像长工,倒像只鼯鼠,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不精。这才领会到当年父辈的另一句教导:“艺多不养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