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登科坐在这明亮的办公室里，外面是明媚无比的秋日景象。蓝湛湛的天空像洗过一样干净，白云悠闲地在这无垠的蓝毯上翻着跟斗。楼下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旺，红的、粉的、紫的花儿惹得蜂蝶飞舞。登科的思绪越过眼前的红墙楼宇，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灰色十月。
　　 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家乡公务员招聘考试的大潮流，登科信心满满地报了名，买了专业书，学习备考策略以求一鸣惊人。
　　 登科考号的尾数居然是六，“哈哈，我这次考试一定会很顺利的。”登科拿着自己的准考证，开开心心地来到所在考场，教室里有30个考生，有的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听说话的口气，知道是曾经经历过这样的考试。其中也有人是和他一样的应届毕业大学生，不同的人家是想留在大城市却被家长逼着来参加公务员选拔的，他们的家庭背景显赫，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登科不敢掉以轻心，他需要这份工作，家人也需要。
　　 开始答题了。两名监考老师分别坐在教室的前后。所有的考生都低着头，教室里只能听到沙沙沙笔尖与纸的摩擦声。题不难，基本都是自己看过的复习到的内容，登科洋洋洒洒地写完卷子，信心满满地交卷离开考场。
　　 《行政职业能力测试》和《申论》都答得很满意，不出意外的话单科成绩九十多分是没问题的。果然，登科笔试成绩在全县排名第八，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为登科松了一口气，登科成为公务员是板上钉钉的稳妥。
　　 “面试录取人数是录用计划的三分之一，你仍然不要大意哦！”小姑父明辉提醒登科。
　　 他还在背后问过妻哥田实林，看要不要给面试主考官意思意思。田实林很吃惊地说：“咱娃考得那么好，我看真的没有必要花那冤枉钱，再说，咱也没有钱呀，三万五万咱凑不齐，三千五千咱也拿不出手呀。”
　　 明辉笑笑说：“哥，三万五万在你眼里多得很，可人家谁看得上你那一点点小钱么！”
　　 田实林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咋，三万五万还嫌少？”说完他自己就开始没完没了的咳嗽，脸憋得通红，明辉看了看，摇摇头再没有说什么。
　　 面试如期进行，登科表现得冷静沉稳，说话不卑不亢，对答如流的谈吐让七个面试官不住地点头，结束时坐在最中间的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赞许地和其他陪考官说：“小伙子人长得排场，表现很不错，有能力有气魄。”又很平常地对登科说：“具体结果等公布。”他说给其他人的话像是一缕春风，轻轻地扫走登科心里所有的担忧，他像一只快乐的燕子飞回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所有人。
　　 四年大学生涯，父母亲更显老迈。父亲的咳嗽在冬天快来时更加严重，他听到这个好消息心头一激动，又开始了一阵排山倒海的猛咳。母亲赶紧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登科立刻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看着父亲那酱紫的脸，登科转过头，眼泪在那一瞬间就溢了出来。
　　 这一夜所有的人都没有睡好。登科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骑着大马在草原上飞驰着，一会儿又在云端上躺着，突然一阵风吹来，云散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血溅了一地，红艳艳的，特别吓人……他听见母亲在哭，吓得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摸摸头，呀，全是水，衣服也湿透了。登科没有睡意，披了件厚外套，走出屋子。
　　 仲秋时节空气也是湿的，遥远的天边依稀看到星星的影子，花花草草上沾着一些水珠，滴到脚上有些凉。
　　 他在村子的广场跑了几圈，总是觉得心慌慌的，又在花园边坐下再起来，反反复复很多次，在天边有点亮光时回到家里。父母亲已经起床了，他帮母亲做了饭，就匆匆往城里赶，他想知道考试最终的结果。
　　 八点多，成绩公示栏前已经有几个人了，他也加入到人群中，大家窃窃私语，言语中都是焦虑。快九点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慢吞吞地走来，其中一人拿着一大张红纸，一个人拿着胶水，他们散开拥挤的人群，很费事地将那张纸贴在公示栏里边扬长而去。
　　 登科先看录取总人数是23人，他想按自己第八名的笔试成绩这张决定去留的红纸上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可他从头到尾看了很多遍，依然没有发现田登科这三个字，像有盆凉水从头顶灌了下来，他散了架一样地靠在公示栏边上。人群中有人雀跃欢呼，有人摇头叹息，他浑浑噩噩的，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点力气了，又看了看公示栏上的那张红纸，感觉那张红纸像怪兽张开的大嘴巴，血乎乎的，他被吞进这张大嘴里，三五下就被嚼得血肉模糊。他看着看着又有些喘不出来气，赶紧闭上眼睛，停了几分钟后也慢吞吞地离开。
　　 可他能去哪呢？怎么有脸去见父母亲？唉，还是暂时不回家吧。他像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走走停停，十几公里的路他用了五六个小时走回去。
　　 他没脸回家，躲在父亲锄草的玉米地里，这时那些干枯的玉米杆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看着垂下来硕大的玉米棒子，他想象着父亲一会弯着腰除草，一会弓着身子咳嗽，又一会会腾出手打打腰部的样子，父亲是用生命照顾着这些庄稼啊，它们都知道用丰收来回报父亲，可我呢？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钻心的疼让他清醒了些。他得回去，得振作起来，得把家的担子挑起来。他擦擦眼泪，揉了揉脸，挺直脊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他嘴角甚至咧出一丝微笑，想让人看起来不那么颓废。
　　 他边走边低头思考回去怎么给父母亲说，不曾想在地头出口看见一脸焦急的母亲。他立刻迎上去，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妈都知道了，不怪我娃，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了。走，跟妈回，妈给我娃做饭吃！”
　　 登科和母亲并排往家的方向走，他高出母亲一大截，他尽量慢点。母亲步子有些踉跄，还不到五十岁，头发白了一大半，灰土土的罩在头上，像一丛枯草没有一点光泽。他拉着母亲的手，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父亲看见他回来了，笑了下：“啥都不要想了，咱有机会再考。把身体养好，身体是本钱。”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朋友知道登科没被录取，邀请他来省城帮忙一起经营公司，两年多时间，辛苦是在所难免的。可辛苦他不怕，大学时他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奖学金。他说，他有的是力气和智慧。
　　 两年多的时间，公司营运步入正轨，一切按计划的方向发展。可那场考试像魔咒一样时时缠绕着登科，他甩不掉也忘不了。
　　 已经26岁的登科看起来成熟又稳重，他告诉自己若家乡再有公务员考试他还要参加，不为别的，就为证明自己。
　　 转眼间登科已经毕业三年了，家里的情况好了许多。父母同样辛苦的劳作，父亲还在不停地吃药，因为他能工作养活自己，家里多少有点积蓄，父母亲说无论多难都不敢花，那是留着给登科结婚用的。
　　 “喂，登科，咱县上今年又有一次公务员考试，录取人数和上次差不多，你考不考啊？”姑父明辉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登科。
　　 “考，必须考，就算为了我爸妈也得考！”登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父母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现在的工作离家太远，父母有个头疼脑热的事他总是不能在身边，只有离得近才能好好照顾他们，有份安定的工作老了才能有保障。
　　 考试正常进行，登科这次笔试考了第六名，面试效果也不错，可他内心没有喜悦，生活里未知的事太多太多，他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
　　 明辉和军平商量说要给主考官表示表示，可实林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这几年国家对农民这么好，到处都讲公平公正哩，我不相信这国家还没有讲理的地方，更不相信咱登登还像三年前一样被挤掉。明辉和军平摇摇头叹息：“登科就这命了，拾了这么一根筋的爸，这次肯定又没希望了”。
　　 又一次公布成绩，田登科的名字明晃晃的出现在成绩公布栏上。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混日子不学习的局长的公子却名落孙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