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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宁静】永胜(散文)


作者:刘开阳 秀才,195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18发表时间:2020-03-25 17:22:36

第一次见到永胜,是考完数学竞赛之后,在林叔家玩扑克时。
   那天参加校际数学竞赛,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带队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平常就难对付,考完之后咬牙切齿、瞪眼发狠:“你你你!你你你!”说话本来就不利索,结巴了半天,跟了二里地,愣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后来成绩出来了,差二分满分,考了个第一名,老师又围着我打起转转来。而我更像野孩子,到处撒野疯玩,甚至玩扑克。
   永胜放学回家了,一张长脸,没有一点表情,目光很平静、很深邃,看了大家一圈,然后放下书包走了出去。没有命令,可是包括他的两个妹妹在内,我们都不约而同放下了手里的扑克。他妈妈在旁边提醒:别大声啊,别耽误了你永胜哥做作业。他是那年村子里唯一一个光明正大考上五中的学生,虽然成绩一般,但在村子里是最好的。
   我当时对着门口坐着,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平常走个对面最多是眼角扫一下。连大年初一拜年,大家都是满面春风、嬉皮笑脸的时候,他也没正眼瞧过谁。
   牌局散了,就跟着丽姐(他的大妹妹)找本书看。西厢房狭长、阴暗,推门以后才知道他在里面,守着一盏灯光昏黄的台灯。我们赶紧往外走,不曾想他喊住了我。
   “兄弟!”我停下脚步,他瞟了我一下:“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知道是谁写的吗?”
   那时候只学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一问真把我问住了。看我一脸愣怔,他轻轻叹一口气:“这是岳飞的《小重山》。”然后抑扬顿挫、满含深情地背诵起来。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莫名其妙被上了一课。不过一下子就背过了,靠一股牙硬劲,不为别的,就怕他情意绵绵的再来一遍。听我复述完毕之后,他点点头,然后是一声叹息:“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回到了堂屋长长出一口气,一颗心才算放进了肚子里。那黑屋,再配上那张脸,不说高粱要熟了,地瓜得洗干净,反倒说些洋咕咕文,当真吓了一跳。
   人就是奇怪。没发生“岳飞”事件的时候,两个人一年也碰不上既回,可自从“弦断有谁听”之后,还没过上一个礼拜,我们就又遇上了。我正围着路边一棵梧桐树撒尿,老远看见他走过来,赶紧打招呼,没想到对方没有一点重逢的喜悦,照样目不斜视,只不过脚步加快了些。经过身边的时候,听见一声微微的冷笑从肩膀这个位置发出来,就觉得自己行为有点不太庄重了。
   等到我小学毕业,他已经是村卫生所的大夫了。他老子是大夫,属于子承父业,那可是威风八面的行当,到哪家都是上宾,到哪儿都喝瓶装的兰陵二曲。那次哥哥发烧厉害,都快烧迷糊了,就在这当口,他背着药箱,迈着八字步踱进来,对满院的葡萄视而不见,盛开的菊花不置可否,就那样直愣愣往屋里走。老妈喊我:“就会站木头桩子,去,摘几串葡萄来!”
   于是我一个猴跳窜上短墙,等洗好、弄好端到桌子上,他已经和父亲慢条斯理拉开了家常:“你们这一辈子人啊,受苦喽!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那都是煎熬,现在顿顿白面馒头,天天高兴的跟过年似的!他们年轻一辈就没有这么容易知足喽!”
   老爸点头:“嗯嗯嗯!”
   “咱们老一辈的刘家人还是很团结的,不论什么事,大家都互相帮忙!最起码外人说不出啥来!”
   老爸自然也不能说啥:“来来来,喝水、喝水!”
   “小一辈的也算争气,在咱们村不能算出类拔萃,至少站得住脚,让别人看得起!”然后掰着手指头细数他的同学,谁谁谁搬砖磨秃噜了皮,谁谁谁搬石头砸了脚。
   老爸的头像腰鼓一样:“对对对!”
   说着说着,连我这个情商有点问题的人都听出了话里有话,不过看着他端庄、平和地坐着,不带一点表情地说话,又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爸爸在这个老侄子面前也拘谨起来,平常那些俏皮话、扯闲篇一点儿也用不上,就剩下点头了。
   然后是量体温、打针、吃饭、喝酒。饭桌上,老永胜更是一派先生风范,喝酒夹菜一板一眼。看得出来,他把喝酒当作一种接受别人尊敬的仪式。一盘猪头肉是下了狠心从外边买回来的,刚刚出锅,热腾腾、油光光、肥嘟嘟,然后切成薄片,拌上香菜、点一匙陈醋,迎风能香十里。看着他一小片、一小片吃得那么仔细,在旁边把我给急得,要是我坐那儿,连筷子都不用,一把就能塞进嘴里,真难为他吃得这么认真,这不是故意勾人馋虫吗?
   他肯定看见我抓耳挠腮,围着桌子乱转了,却只平静地扫了我一眼,然后一仰脖,把一杯酒倒进肚子里,轻轻砸一下嘴。我当时就一个愿望:冲进只黑狗来狠狠咬他的腿,把他咬得吱呀怪叫,然后我就把那盘猪头肉全揣进肚子里。
   黑狗没进来,他妹妹倒进来了:“永胜!你还喝,下午值班,再喝多了又得挨训!”
   我这才发现我爹的脸都黄了,我爹一向小气,喝人家的酒恨不得淹死在酒缸里,喝自己的酒最好先把嘴唇缝上一半。这下倒好,刚刚九月份,连年底的酒都喝完了。哥哥现在是躺在床上动不了,不过只要他爬出被窝,就等着挨揍吧!果不其然,两天之后,老哥的病刚见好转,老爸就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要不是哭声惨烈,连打进屁股的药水都得挤出来。
   永胜缓缓放下酒杯,直定定看着妹妹,说话还是抑扬顿挫:“是我上班,还是你上班?我是你哥啊,还是你弟?说话没礼貌,你给我,滚回去!”
   丽姐是娇娇女,哪受过这种委屈,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算什么玩意?人模狗样的摆臭架子!”
   这对兄妹在我们家吵了起来,丽姐的脸也红了,气也乱了,老永胜还是一脸平静,对老爸说:“您是长辈,又是咱们老刘家的秀才,您说,这个小丽是不是缺少教养?”
   初中住校,回家过冬至,老妈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小永胜,现在成名人了!非拿根,这是非得拿掉这条独根哩!”
   原来前一阵子,值班的他晚上喝多了,结果让人家偷去了几千块钱和好多药材,基本上把卫生所的家当全部搬空了。所长既是领导又是祖师爷,是个门规极严,待人极狠的老中医。平常就是一身药味,而且对这个徒孙早就极端不满,所以,不但训斥个没完,还让他父子俩承担所有经济损失。他老爸倒没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永胜哪受得了这些,他家三代单传,到这一辈已经是千顷地里一根独苗,为啥叫永胜,就是从来没败过。平常在卫生所里就没地位,说个您好、谢谢也不见那位抬抬眼皮,现在倒好,既挨骂还得赔钱,把他一个堂堂新晋大夫当什么了?于是乎,就在当天夜里,把贼没偷走的药片非那根一口气吃了不少。然后赤身裸体窜到了麦子地里,那可快进腊月门了,毒药吃多了难受,他在那里左翻右滚,横折竖歪。幸亏他爹不放心,这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小命。
   这下子大家都佩服永胜的胆量了。非那根、非那根,等我拿掉独苗的根根,看你们这帮兔崽子还敢不敢张狂?
   再后来我去外地工作,一年在家呆不了几天,他也正式加入到酒晕子的行列,而且喝酒就发疯。他爸爸正吃饭,进屋就掀桌子,两个妹妹说话没有顺风顺水,立刻破口大骂;爷爷、奶奶对他极好,实在没有理由,可是几个姑姑、姑父一上门就翻脸,他是独苗,老太太、老爷子一旦驾鹤归西,连花瓶里插的鸡毛掸子都是他的,其他亲戚就更不用说了。自从上次脱光腚之后,也没啥要遮掩的了……
   慢慢的,连这种故事也没人讲了,就像茶叶,冲得遍数太多,就成了白开水。
   三年前,哥哥结婚,是在家里举办的,人多事多,我忙得七荤八素。去邻居家借东西的途中,在一堆棒子秸里看见了他,穿一身有点发黄的早年大夫制服,身体蜷缩得紧紧的,就像一只流浪猫藏在那里,又像一堆烂泥,一下子糊在某个地方,连动一动都费劲。若不注意,还真不容易发觉。公立五月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多少力气,懒洋洋地照在身上,我猜他肯定舒服极了。小时候,农村的冬天,很多无所事事的人都这样裹着破棉袄躺在柴火垛里度过一个个美妙的朝夕晨昏。我也躺过,那惬意的滋味,远胜过席梦思床垫,天鹅绒被子。
   可现在大家都忙了,也爱干净了,已经很少见人这样消磨生命。他又喝多了酒,是偶尔经过的脚步打扰了他。掰着指头算一算,该有十年不见了吧,他还是很平静,只是有些迷茫。我简单打了个招呼,没有多说话,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父亲跟我父亲是同班同学,他和我哥是同学,却不参加哥哥的婚礼,多少有点尴尬。走过去不远,忍不住回头,他已经又陷进迷蒙之中,不禁暗暗思量,我还是认识的那个人吗?
   他爷爷去世了,母亲也死了好几年,两个妹妹都已经成家,奶奶耳朵背,扯着嗓子说十句才能听到一句。对手只剩下父亲,可是父亲已经续弦,为了躲他搬进了新楼,离他足有三里地,他得骑上十几分钟的自行车,然后再爬上四楼才能到达战场。而父亲是个忙人,经常不在,很多时候是白跑一趟。自从跟着老婆住娘家的大妹夫一记老拳揍他个狗啃屎之后,他打出家门的计划就划上句号,他那体型就像只细腰蜂,除了脑袋比较结实,全身都不见能吃力的地方——连吃软饭的妹夫手下都不留情,推向社会只会自取其辱。于是人生再没半点进展,只剩下喝酒后不厌其烦地找他父亲的麻烦。虽然他父亲壮的像头水牛……
   想想那时候,造物的主不过是轻轻绊了一脚,可他竟再也没有站起来。那么,当初的弦断有谁听,又是在为谁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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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全文围绕永胜不屑一顾的表情和他嘴里岳飞的《小重山》展开。永胜,最初给我的感觉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类型,随着文章的深入了解,他的形象顿时在我心里一落千丈。他简直就是一个传统老夫子的样子,可是他又没有老夫子的真才实学。结尾似乎有点戏剧效果,他竟然裹着破棉袄躺在柴火堆里度过一个个美妙的朝夕晨昏。感觉有点鲁迅笔下阿Q 的形象。随着亲人的离世,他的生活变得更加惨淡,只剩下那句弦断有谁听让人窃笑。推荐文友共赏。【编辑:想飞的企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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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想飞的企鹅        2020-03-25 17:23:23
  感谢老师赐稿宁静,期待精彩不断。
告诉你多少次了,1+1=3,怎么还成天2、2、2的?能不能长点儿心?
2 楼        文友:浩渺若尘        2020-03-25 21:58:39
  欣赏刘开阳老师精彩的散文。为方便交流,请加入宁静文友QQ群:690147790。或加我QQ 1781249695若尘
浩渺若尘
回复2 楼        文友:刘开阳        2020-03-25 23:04:04
  找不到呢,我的QQ:498237100 青宋
3 楼        文友:淡泊宁静社        2020-03-26 08:26:47
  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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