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家乡人物之罗师傅(散文)
罗师傅不是工矿企业的车工师傅钳工师傅,而是一位戏子。1967年,因为出身不好,下放到了离县城七十里地的沙坪镇。
罗师傅叫罗文明,是桃源汉剧团“文字班”的生角儿。二十多岁年纪,眉清目秀,爱穿一条长长的蓝色灯笼练功裤。虽然下放了,却不卑不亢,见人总是面带微笑,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让人觉得他的气质与众不同。
说实话,下放到沙坪镇综合社当搬运工是他的“悖”,而下放到沙坪镇却是他的“运”。因为沙坪人爱听戏看戏唱戏,所以,这位秀气加英俊的小罗师傅成了沙坪镇很受欢迎的人物。那时候尚无追星一说,实际上他自带光环,他的熠熠光彩俘获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他的到来,使原本活跃的沙坪更加活跃起来。
罗师傅一来,镇上便要他负责移植了两出大型样板戏《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他担当主演李玉和和杨子荣。那两出戏我是百看不厌,只要罗师傅一上场,我的心就会一阵激动。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一招一式。扮上戏的罗师傅是那么的英姿勃发,他的演出水平是那么精湛,一点也不比样板戏里的角儿差。他在我这十二三岁少女的心中是那么值得仰慕!
十八岁时,我有幸跟罗师傅学过戏。那时我已经下农村了,在离沙坪三十里的郑驿公社当民办老师。区文教组利用暑假期间,组织教师办了一个戏剧学习班,请罗师傅来当教我们。地点就在桃花源中学。
在那里,我们十几位姑娘跟罗师傅学了好几套戏剧基本动作。练眼神,练身段,练基本功,还排练了小汉戏《送货路上》,我饰演女主角的B角。
我们这群姑娘中,有两个最顽皮。一个是汤丽芳,一个是李瑞芬。一天,她俩趁罗师傅不在,把他房中烟蒂捡起,用纸包成有棱有角的虎头包,像一包糕点似的。上书:“师傅辛苦啦,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请师傅笑纳。徒弟芬芳敬上。”写过后,那俩姐妹笑得一脸灿烂,扭成一团。半晌才收敛住笑容,装作礼恭毕敬地样子送给师傅。罗师傅打开一看,竟然漠然置之,也只回报了淡淡一笑。
其实罗师傅是不能抽烟的,他有肺结核,经常咳嗽,痰里还带血丝。他在本县农村老家有妻儿,每隔月余便去探望他们一次,要转三趟车呢!我一直不明白,剧团为什么不照顾家庭关系,将他下放到老家,而非得把他弄到这百里外的沙坪来呢?
不排戏时,罗师傅得干粗重活。搬运队挺气派的,每人一车一马,负责镇办所有小企业的所有进出货运。队长熊飞是小镇造反派头头之一,属叱咤风云的人物。熊飞在样板戏中扮演磨刀人和座山雕,都得听令于罗师傅,恭敬得很。而干活罗师傅得听他的,也恭敬得很。平心而论,熊飞对罗师傅挺关照,这一对戏里戏外角色互换的人相处得很是和谐。
一次,我从郑驿走路回沙坪茶厂看父亲,遇他们马车队放空回家,马队连成一字长龙,威风凛凛呼啸而来。熊飞队长看见我,立马吆喝一声:“吁……”,马队立停。熊飞一嗓子吼来:“小女伢,回沙坪去啵?去就上来!”我一看罗师傅神清气闲地坐在后面,含笑望着我,没来由地就害羞起来,说:“不回,谢谢!”马队就风驰电掣般走了。嗨!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害自己走了二十多里路,失去了与师傅纵马放歌的机会。
后来,罗师傅身体愈发衰弱了,有时卧病在床,也不知有不有人招呼他。领导还不错,见他身体不好,就不要他干搬运了,而是安排他为综合厂摆摊卖皮草鞋。不过也不轻松,得到每个公社去赶集,一走就是十几里,够呛的。但他仍是那么神清气闲,笑容可掬。
后来,全国开展学习小靳庄,大力开展文艺宣传活动。小镇更活跃了。镇上又组织了一支文艺宣传队,专演出一些短小精悍的节目,也演些小现代戏和样板戏的折子戏。罗师傅任总导演。在他的精心调教下,这支队伍颇有些专业水平,知名度蛮高,还送了两棵苗子到县汉剧团呢。
这时,我又从郑驿回到了沙坪,到两溪口教书。被罗师傅招致麾下,加盟了《男女都一样》剧组。那是一出常德花鼓戏,是一部宣传计划生育的轻喜剧,我演一位重男轻女的婆婆。
我没有演过老旦,怕丢丑,就特别留意师傅示范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非常投入地模仿揣摩师傅的唱腔韵味。居然得到师傅的表扬。师傅一高兴,又要我加演一个独角戏,也是演一个老太婆,去参观养猪场。又说又唱又做的,很有趣,逗得满场笑。这两个节目在区里演出获得轰动效应,还被抽到县里调演。那次,我过足了戏瘾。
我不太会化妆,尤其老婆婆的妆化不好,每次都是师傅帮我化。记得一次,他坐着,我若也坐着,就太高了。旁边又没有矮凳子,我就跪在师傅面前请他化妆。师傅不肯,我坚持了。因为那样高度最合适,师傅也舒服一点。此外,我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对恩师的感激之情。
其实,师傅有病,化妆离那么近,他呼出的气有异味。但我不在乎,我更多的是替他难受,恨不得将他的病移到我身上才好。
罗师傅终也未能回到汉剧团。与他同辈的“文字班”的角儿们,后来都有很好的造诣,而他却将自己的艺术青春都献给了沙坪人民,使沙坪的文化生活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灿烂了许多。我想,他在沙坪小镇的这个舞台,一点儿也不输给县汉剧团的舞台吧!
我离开沙坪两年多后,听说师傅去世了,三十多岁死于肺结核,一个本不该致命的病。
多年过去,现在一想起跟罗师傅学艺的日子,仍觉得挺精彩,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亮点。
可惜人生多无奈,罗师傅与我们天人两隔已多年矣!
呜呼,但愿罗师傅九泉之下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