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我家屋后有座山(散文)
一
我家屋后有座山,这座山叫做燕山。
远远望去,山尖尖上有老长老长的老城墙,每隔一段距离还有一个烽火台。
小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啥要把院墙修到山尖尖上?那时,总觉得修院墙的这个人,肯定是个大大大的大地主。于是,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变成那么大的地主。等到懂事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地主是谁,也明白想要成为那样的地主,比把燕山变成我家的还难。
这是我的家,准确地说是我的老家,因为那院子里住着我的爷爷奶奶。我爹,我大爷,我姑,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生的,也都是在这院里长大的。而我的出生在一座小县城里,距离这个院子足有八十多公里。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但在我的户籍册上,籍贯那一栏却写着它。因为,这是我的老家,是我的根儿,是我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
我第一次回老家,大约是我三岁的那一年,因为那时候已经记事儿了。当然,在此之前,爹娘肯定带着我回过老家。不过那段时间的记忆,在我脑子里是空白的。
那是一个秋天,爹娘拽着我的手走出厂区大院,出门右转上了主街,然后一直往南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个乱哄哄的全是人的地方。透过绿漆斑驳的铁栅栏,我看到坑洼不平的院子里,停放着几辆车身涂着黄底红道儿的圆头圆屁股的大班车。
娘抱着我。老爹在人海中左冲右突,杀到一个小窗口那猫下腰。当老爹直起腰转身之后,他嘴上就多了两张白片片儿。随后,老爹再次披荆斩棘般杀回到我们娘俩身边,一手抱着我,一手拽着我娘,我们一家登上了一辆大班车。
那年月,乘坐这种大班车回家的小孩子,没有不晕车的。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晃悠的太厉害;二是坐车的人太多,车厢里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然而,我却让爹娘很省心。从大班车启动到出班车站这短短的几分钟内,我保证睡得呼呼的,就是被别人抱走都不带醒的那种。
娘说我是个省心的宝宝,爹说我将来绝对是个心大的糙老爷们儿,现在看来爹娘说得都对。
不过,人即使睡着了,某些感觉依然存在。这句话,我非常赞同。我就是这样的人,尤其是在乘坐交通工具时,,即使睡着了,也对周围的动静非常敏感。睡梦中的我,能感到车厢里一会拥挤嘈杂,一会安静宽松,能感觉到班车停停走走。就这样,一直晃悠着,不知道停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班车最终停下时,爹娘抱着我下车了。或许,有人会问我为啥知道是下车呢?因为这里的空气变得新鲜了呗。
下了车,我也没醒,任由爹娘抱着走。睡梦中的我,能听到爹娘跟人说话,还能感到有人在戳我的脸,然后我就听到哒哒哒哒的巨大轰鸣声。后来我才知道,发出这种声音的是一种方头方脑,脑袋上插着一根烟囱,左脸上有个飞速转动的圆盘盘,靠着两只长长的车把控制前进方向的稀罕物,大人都管它叫手扶拖拉机。那时,即使这种土得掉渣的农业机械,在农村也是少见的。
当手扶不再哒哒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爹抱了起来,然后就被另一双手臂接了过去。随后,一股烟袋油子的味道扑鼻而来。迷迷糊糊之中,好像还有一把大毛刷子扎到了我的脸上,又像刷子一样蹭来蹭去的……
我醒了!我看到的是一张消瘦的满是皱纹的脸,头发是花白的,胡子也是花白的,但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这是我爷!不用爹娘告诉,我都知道他是我爷,一对眼神儿就知道了。我皱着鼻子一阵踅摸,终于发现烟油子味的来源。我爷的肩膀上,就挂着一杆烟袋,铜烟锅,铜烟杆儿,铜烟嘴儿。而装着烟叶的荷包袋看不见,应该是在我爷的后背上。
我爷见面就夸我是家里的正根儿,还把烟袋塞到我的手里当玩具,还说我比我爹强。因为我爹不抽烟,所以不像山里人。这究竟是个啥道理?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后来,我把烟戒了,看看自己都觉得不像个山里人。抽烟,或许是山里人的标志嘛!
二
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爷爷就没让我离开过他的怀抱。
爷对我娘特客气。他扶着我娘上了大车,大车上摆着早就为我娘准备好的小凳和坐垫。爷对我爹却很不客气。他吹胡子瞪眼地骂我爹不孝顺,骂他不知道勤回来看看他娘老子,害得他们老两口成天数着星星想孙子。爹赶紧从我手里夺过烟袋,麻利地装满烟锅。娘赶紧划着了火柴,两手举到我爷面前。这样,爷不用低头就能把烟锅点着了。
借此机会,爹捏了我屁屁一下。我神领心会,憋足了劲,一嗓子吼了出来,“爷!”
爷的脸上犹如盛开了一朵牡丹花,方才那副严父的形象顷刻间荡然无存。他老人家一脚踹到我爹的腚上,然后笑呵呵地骂了句:“等老子抱你呢,自己上去。大孙儿,爷爷背。”
一头大青骡子拉着一辆大车,载着我们一家四口离开镇子向着山里去。路上有相熟的人,老远跟我爷打招呼,打完招呼就会说:“看见没,老谁接他家小谁了。你看人家小谁,在城里上班,还娶了城里媳妇,真有出息!”
周围的人定会跟着说:“是啊,是啊,真有出息。可比老谁家的小谁强多啦。”
我爷有时候会让我爹我娘称呼说话的人叔叔、婶子、大爷、大妈。而有的人,我爷仅仅是哈哈一笑点了一下头,然后一甩鞭子扬长而去,也没让我爹我娘叫人。现在回想起来,爷的做派和现在那些在酒会上、谈判桌上谈笑风生的大老板,也没啥两样嘛。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看看爷穿西装是啥样子。于是,P了一下照片,P完咋看咋不对劲。一是手艺不行,二是感觉不对,是从心里就抵触。那时,我才明白,从见到爷的第一面,他的样子就已经刻在我的心里了,这辈子也改不了。若改了,那就不是我爷了。
我们一家人离开镇子后,慢悠悠地上了公路。路面不宽,也不太平坦,但走在上面心里总觉得踏实。人们常说,近乡情怯。那时,我却没有这种情怀。因为我已经被眼前这气势雄浑的山峦震住了。
我搂着爷的脖子,指着山喊:“爷,山,山上有墙!”爷说,这山叫燕山,那墙叫长城。爷指着蜿蜒起伏的长城告诉我:看见这段长城就知道离家不远了,再往前走,等看到那站在山尖尖上的仙女楼时,就到家了。
我疑惑地看着远处的两座站在山尖尖上的敌楼,不语。他老人家淡定地对我说:“最高的那座叫望京楼,稍微矮的那座叫做仙女楼。咱家就在仙女楼下边,离得没多远。不信你伸出手指比比。”
当时,我们正走在盘山公路的半山腰。那一刻,爷的气势犹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我顺着爷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那仙女楼下方的山洼里,在绿树和山石之间,一片村落映入我的眼帘……
老家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山村。这和众多分布在燕山山脉、长城脚下的山村一样,极为普通。那房,那院,那石头墙,和别人家的没啥区别。但是,我家有一样东西跟别人家不同,那就是我家的大门是有门楼的。
这座门楼,青砖灰瓦,起脊飞檐。两扇松木门,本不名贵,且没漆面,只将木材的天然纹理暴露出来,朴实无华之中带着岁月的沧桑。门楣,门框,门槛,门墩,样样俱全。这都是普通民居的规格,但从门楼那精致的砖雕上可以看出,这座门楼在当年建造的时候,定是下了功夫的。虽说年代久了,门扇也没了当年的颜色,但依旧结实耐用。门扇上左右两个黑乎乎的门环,显然还是当年的老物件儿。那俩门墩儿是圆的,顶上被磨得光滑如镜,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耐心,把俩门墩给盘成了这样。这样的门楼搁在北京城里,那是比比皆是,根本不算什么稀罕物。但是在这小山村里,在左邻右舍都是红砖平顶院门的衬托下,就绝对算得上鹤立鸡群了。
门楼虽好,奈何院墙不提气。院墙的主体是用大块的山石堆砌而成的,用的青砖真不多。正所谓,有钱花在刀刃上。山里最便宜的就是石头,而青砖肯定要从山外拉进来,肯定比石头贵。所以,建门楼大部分用青砖。门面就相当于一家人的脸面,自然要阔气些。
爷把大车停在门口,然后扯着嗓子冲院里吼。他还没吼两句,就听院内脚步铿锵,我奶急火火地跑了出来。
爷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烟袋锅,脸上一副邀功请赏的架势。不料,奶冲上前来,一把将我从爷的怀里抢过去。同时,还夺走了爷的烟袋锅,甩手扔到大车上。这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娴熟无比,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练。面对奶大发雌威,爷顿时好似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奶把我抱在怀里,心肝宝贝肉地亲了一阵。她一边亲我,还一边骂我爷,骂他把宝贝孙子熏的全是烟油子味儿了。爷回了几句嘴之后,笑呵呵地赶着大车去了队里……
奶抱着我,拽着我娘的手进了院子。
自打奶把我抱进怀里之后,我心中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转瞬间,奶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就像望京楼一样高大。其实,爷的形象也挺高大的。但是,他只有仙女楼那样高大,比我奶还是差了一点儿。
爷爷奶奶像大山一样强有力,我觉得自己在老家可以横着走了。
三
我家的院子不大也不算小,正房三间,东西厢房、两间倒坐儿,标准的北方民居布局。
自打进了院门,我的眼睛就不够使了。院子里,除了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之外,最抢眼的就是满院金黄的玉米。
秋天嘛,在这个季节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满了粮食。天气好的时候,在地上铺上席子,把玉米铺在席子上晾晒。玉米,鲜嫩的拿去煮着吃,老一些的直接搓成玉米粒。那一天,院子里就有四五个姑娘,直接坐在一大堆玉米上,有的剥皮,有的搓玉米粒。听我奶说,这几个姑娘都是我的堂姐,大的快嫁人了,小的才六岁。大姐姐们都挺好的,争着抱我亲我,唯独那个扎着两根辫子、一双大眼睛的小堂姐,对我做鬼脸儿,看她那意思是想把我弄哭。
嘁!爹都说我心大。这种小手段,我怎么可能会怕。再说,我现在是有靠山的人。我给她来了个王之蔑视。那居高临下的两道目光,顺着我的鼻尖砸在我小堂姐的脸上。我发现,小堂姐的眼睛越来越大。后来才知道,她生气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大。不知不觉,我已经得罪了小堂姐。事实证明,得罪女人的后果往往很凄惨,即便你面对的女人是个丫头片子。所以,在面对女人的时候,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为好。
奶是这个家里的太后,老霸道的那种。我爹我娘回家之后就成了忠臣,任劳任怨的那种。不过,奶对我娘还不错,因为我娘是她一眼相中之后,逼着我爹娶进家门的。据说,我爹在看到我娘之后,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就从了。
奶跟我娘的关系挺融洽的。进屋之后,奶啥都没让我娘干,直接就吩咐我那几个堂姐去做饭。其实,饭菜早就准备好了。那年月的农家能有啥丰盛的饭菜呢,地里打下啥,山里采了啥,就吃啥。
奶在同族里很有威望,我的几个堂姐都很听她的话。农村姑娘打小就会干家务,干啥都麻利得很。不过我发现小堂姐跟那几个堂姐不同,她是一边干一边说,而且全是捡好听的说。比如,夸我娘好看会打扮,夸我爹有本事在城里工作,夸我又白又胖跟个小猪崽子似的。奶显然很爱听这些。可我却发现小堂姐的主要工作似乎就是说好听的话,其他的事好像啥也没干。这样说,似乎有失偏颇。她也干了,她手上的那把菜到现在还没摘完,大堂姐都催了好几遍了。
吃饭的时候,我就躲在奶的怀里。爷叫我,我都不去,因为这样安全。因为只有在奶的怀里,小堂姐才不敢借着给我擦嘴的机会捏我的胖脸……
午饭后,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爹跟着我爷下地去了,院子里成了奶的天下。
西厢房是平顶的,搓好的玉米粒搁在那上面晾晒。大堂姐抱着我顺着梯子爬上了西厢房。艳阳照耀之下,那些玉米粒撒发着诱人的气味。晒了半天之后,最上面的一层变得滚烫,这就需要不时地翻晒一下。这活比较轻松,奶交给了我的小堂姐,顺便也把我交给了小堂姐管理。那年月孩子多,大的带小的很正常的。
小堂姐把我放在玉米粒上,那暖洋洋松软软的感觉至今让我怀念。
“看,那是仙女楼,最上面的是望京楼。”小堂姐笑嘻嘻地对我说。我依旧回之以王之蔑视,小堂姐好像有点被挫败的感觉。
“城里的小孩儿一点都不好玩儿。对啦,你知道望京楼里有啥,仙女楼里住的是谁?”我摇了摇头,小堂姐的双眼立刻变成两弯月牙,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小堂姐的讲述没啥逻辑性,也没啥跌宕起伏的感觉,属于想起啥就说啥的那种。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其实她说了半天就是这几个意思:望京楼里有古代士兵的盔甲和武器,但是看得见却拿不走,后来被孙悟空借走了。仙女楼里住的不是仙女是老神仙,老神仙帮着董永和七仙女跟王母娘娘对着干……
现在我知道,当时小堂姐的讲述纯粹是天马行空,她自创性地来了个民间传说大串烧。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很爱听的,还有就是奶和我的堂姐们也不时地被小堂姐逗笑。
多年后,我问小堂姐:“你为啥不写小说,却当警察呢?”
小堂姐答曰:“我在积累素材,我在观察人生百态、善恶美丑。知道啥叫厚积薄发不?小胖儿。”厚积薄发我知道,可时至今日我的小堂姐还在厚积中,看来得我帮她薄发了。

今天,有幸看到描写古燕山的美文,仿佛肋生双翅,去古燕山一游!
祝福老师更多佳作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