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迟暮(微小说)
那一年,北城的冬季有些漫长,头场雪来得比较晚,呼呼的一夜狂风,晨起时,树枝和屋檐便全白了。我走在上班的路上,脚底积雪踩上去的声音煞是好听,之后有种大森林里树枝悄然断裂后的宁静肃然。我在工人文化宫的商店上班,这个商店是文化宫的“三产”,被私人承包。我呢?也是大学放寒假后来这里临时打工的,不为钱,只为接触接触社会。
远远望见文化宫的大门,在风雪中显得既庄严又破旧。这里早就没有了昔日购买电影票人头攒动的景象,那逢节过年喜庆的乐器声,随着岁月的车轮,也已飘散在了远去的尘埃里。大门左侧的台阶上就是商店,商店门通往台阶下的积雪被扫干净了,开辟出了一条近一米多宽的干净通道。
同事应该是早来了,我这样想着,脚下加快了步伐。在我进入商店大门的片刻,向门外右侧木椅上一瞥,却发现了一位身穿旧式棉军装的老人抄着手端坐在那里。他微闭着双眼,似老僧入定,须眉皆白,面庞红扑扑地泛着健康的亮色。一定是在那里打盹?边猜着,我一步跨进了商店大门。
同事一定早来了,商店大门里三面柜台中间空地上的炉子已经升起火来,一丝暖意漾了开来。营业员小苗和收银员小李正在那里擦抹玻璃柜台,我赶紧拿了用具,开始帮忙,清洁、分类、摆放,十几分钟下来,头上竟然出了些热汗。忙碌中向外一瞥,发现老人依旧隔窗坐在外边,我心里越发有些奇怪。小苗似乎看出来了,她悄悄凑近我低声说:“外面那老爷子,你是不是感觉有些奇怪啊?好几年了,每年冬天他都来,他是来找老板‘斗嘴’的。一会儿你看着吧!”话音落下,还眨巴眨巴眼睛,显得很神秘。
顾客逐渐多了起来,大家在选择着自己心仪的商品。我和小苗伶牙俐齿、颇费口舌地介绍着商品的功用,收银台那里一会儿排起了长队。大约一个销售的“小高峰”过去,商店里逐渐冷清下来的时候,老板进来了。老板姓宋,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秃顶低矮的男人,肉肉的头颅,扁鼻子,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又有些贪婪。他的背有些驼,有些外八字的脚。此时,他身上落满了雪。小苗和小李慌忙冲出柜台,一左一右地给宋老板拍起雪来。我发现宋老板轻轻握了握小苗的手,有些暧昧;小苗拍雪的姿势和力度也变了,似乎是撒娇般地在拍打,有些得宠的劲头。雪被拍打净了,宋老板刚想和我说几句话。突然,商店大门的棉门帘被掀开了,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宋小二,见了我咋不理我了?发了大财,不理人了?”
我定睛一看,正是在商店门口坐的那位老人,只见他右手拿了一小瓶白酒,边走近,边一口一口地咂摸着,他的面庞越发红润了起来,旧式棉军装上领的扣子解开了,隐隐地在冒着缕缕热气。他目光雪亮,盯向了宋老板。
宋老板的身子打了个陀螺转向了老人,快步迎来上去,嘴里边说着:“刘老叔,刘老叔,我咋能不认识您呢?看您说的!喂,小苗,小李,别愣着了,搬个桌子,搬两把椅子,再开瓶酒,拿几包花生,我和老叔唠唠嗑儿。我请客!”小苗“噗嗤”一声轻笑,和小李忙不迭地搬了起来,我也去帮忙。
天气越发的冷了,商店里的顾客没有几个。宋老板倒了一杯酒,给老人递了上去,被称作“刘老叔”的老人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捏了几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刘老叔啊!您现在还是一个人啊?”宋老板毕恭毕敬地问道。
“唉!你小子也知道的,你那老婶十年前癌症去世了,她临走前,我是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人家可是解放前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要不是成分不好,咋能嫁给我这军队里的泥腿子?你那老婶,好人啊!我咋能再娶呢?”老人说着,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宋老板赶紧岔开了话题,他自己倒了一杯酒,顺势做了个自罚的动作。然后说:“刘老叔,你这也算革命了几十年了,后来转业到工厂离休,也是光荣得紧呢!”
老人的脸上泛起了红光,他拿起自己随身带的小瓶白酒,把剩下的小半瓶一股脑倒进了嘴里,咂摸了几下,往椅子上一靠,喃喃说着:“唉!我是一九四六年参的军,跟着队伍走南闯北,身上都有几个枪眼了。哎,小子,你可别不相信,我们行军打仗的时候,走着路都能睡觉休息,可从来没有掉过队!转业到工厂,我带着全车间的工人,年年争创先进,那个时候……”说到这里,老人眯着眼轻哼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好像沉浸在了硝烟烽火和革命建设之中去了。
宋老板没有接这个茬,却回头对小苗和小李说:“过两天盘个点,把销售规模大的商品列个单子来,多进这些商品。还要多做些分析统计,今年不仅给文化宫多上缴,咱们还要多发奖金。把商店作为企业来经营,以后有更大的发展。”他的话明显在和老人较着劲。
老人的轻哼声停了下来,他盯着宋老板看了一会儿,笑了。随后说:“好小子,有出息。打小我就看你顽皮,你父亲老打你。我还一个劲地劝,孩子小时候顽皮长大有脑筋,聪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偷人家大队的黄瓜……”话没说完,宋老板首先大笑了起来,说:“刘老叔啊,您还记着那事呢?”
窗外的雪依然在下着,老人满面红光地站了起来。他向宋老板拱拱手,然后自嘲道:“老了,得赶紧回去了,在女儿那里住着呢,前些时候,喝醉回家晚了,差点没被关在外面。”说罢,向门外走去,宋老板跟了出去,临出去时,朝我努了努嘴。
我把老人最终送到了大路上,老人斜看着我,问:“你是大学生吧?我咋看咋像。”我回答是。
他摇着头自语着:“老了!老了!自古都是‘愣娃打天下,文娃坐天下’,明天是属于你们的。”接着又拍着胸脯说:“别看老了,谁要敢侵略咱们,这把老骨头,还能上战场!”
老人顺着大路朝北走去,那里有他的家,确切地说是他女儿的家。雪越下越大,细密地舞动着,层层织在眼前。远处又是一派即将矗立起来的高层商品住宅楼,影影绰绰犹如山峦般,向路上行走的人们奔跑而来。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