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人书的魅力
　　 牙膏壳一分钱一支，破布筋三分钱二斤。总之，口袋里已聚到五角钱，浑身不自在，痒痒的。只盼星期天，为的是到县城去看小人书。
　　 星期天一早，灶膛里刨出头天晚上埋的烤红薯，和一个叫留成的小伙伴，踏上了去县城之路。十点钟光景，我俩终于疲惫不堪地坐在了书摊的小凳子上。
　　 摆书摊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汉，看摸样估摸我俩来路不近。当听说是来自某公社某大队时，他甚为惊呀：只怕有二十里路呢。我们也懒得搭理，只顾挑最喜欢的书看。
　　 看画书是按厚薄论价。厚的一分钱一本，薄的是二分钱三本。我最喜欢看的是《水浒》。鲁智深倒拔垂扬柳，我敢保证，他不吃狗肉肯定拔不动。我要有小乙哥的袖箭多好啊，上学再不用怕李二狗家的大黄狗了。只是有一桩不明白：明明是“水许”，可好多人念“水虎”，可笑。
　　 最佩服《西游记》里的孙大圣，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从我家到县城屁股扭扭即到，而我要走小半天，到现在脚还疼。那么漂亮的铁扇公主，偏偏嫁个牛魔王，真有点为她鸣不平。
　　 《三国演义》画册封面上的关云长，红脸绿袍子，立马横刀，威风凛凛。诸葛亮鹅毛扇整天不离手，大冷天还扇么，叫人挺讷闷的。
　　 还有《红孩儿》《哪吒闹海》啊呀，傻眼了。掂掂口袋里越来越少的小钢嘣，心想按此速度看下去，不到下午就水干鱼尽了。两人嘀咕几句，后来只一个人挑书，要求厚的也是二分钱看三本。还拍拍口袋，振振有词曰批发价，活象个大佬。一本书看结束，趁老头不注意，调换看，这样二分钱等于看六本了，划算。
　　 直看得昏天黑地，脖子酸得撑不住脑袋，眼一闭面前全是小人人。摸摸口袋，分文全无，唯烤红薯仍在。恍然想起中午饭还没吃，于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须臾间只剩些糊壳儿。望日头离归期尚有点时辰，看门板似的书架上还有许多没看的好书。欲看不能，欲走难舍，抓耳挠腮，心犹不甘。书摊老汉看出我俩的心思，叫我再挑二本书，说：“这下不用偷换着看了，嘿嘿，小鬼头，蒙我呢。”说得我俩脸一红，低头嗤嗤而笑。原来我俩的鬼把戏老伯早洞察其奸，只不过佯作不见罢了。
　　 日头西坠，行人渐稀。老伯说：“回吧，还有二十里地呢，一天了，大人不放心。”我俩这才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途。
　　 那年我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
　　
　　 二、小人书的遭遇
　　 看到孩孙们津津乐道于卡通画，动画片，我心里痒痒的，每每想起了我孩童时为小人书事，和我父亲“斗智斗勇”的一件件趣事。
　　 父亲是苦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从16岁起，就在人家船上与海打交道，一直“官”至船老大。由于他不识字，就把识字的梦做在我身上，好象要把他的损失在我身上补回来。
　　 每次收船归来，第一要务是询问我的学习情况。那时学校里老师在学生家轮流搭伙。一天正巧父亲在家，与老师谈起我学习情况。老师说我算术么——语文能匀点到算术上就好了。那个意思我们小学生也听得懂。还故意问我小人书看得懂吗？这不明着告状么。老师前脚刚出门，父亲就翻开了我的书包。翻到两本小人书，不问三七二十一，“哧啦”一声，纸片飞扬。啊呀，我的小人书，其中一本还是别人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为我心爱的小人书，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后来费了老劲才还了那本书债。
　　 上了五年级，我的阅读面更广了，但是小人书仍是第一首选。那时“水浒”里一百零八条好汉，只要你提到绰号，我就能说出他是谁，使什么兵器，真是了如指掌，好象我才是他们的公明哥哥。只可惜他们未选到好头儿,招甚鸟安,把个好端端水寨毁了。“三国演义”中我最不相信两个人，一个是魏延。不是他碰灭了七星灯，诸葛亮借到十年寿，早把司马懿收拾趴了。这个“死马”真坏，起个名字都怪怪的，叫人难认。二是关云长，他大气洋洋，老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却连荆州都守不住，没斗得过东吴的吕蒙。就是他，使刘备从此走了下坡路。
　　 由于父亲不常在家，我有时就将小人书放在铺席下。一天夜里，我感到脸上有点疼，睁眼一看，父亲胡子拉渣正亲我呢。他们船从山东石岛运石头回来，给我带了一支笔，我好高兴，将笔紧贴心口。早饭后，他不知怎么翻起了我的铺席，一看好几本小人书躺在那，他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将小人书撸起来就到场地上烧，一边烧，还一边嘟囔：“惯儿不惯学，惯闺女不惯脚。”我那个气啊，背后将新钢笔一脚踹个粉碎。
　　 当时真不明白，平时慈祥温和的父亲，为什么一看到我的小人书就凶神恶煞，他八辈子前和小人书有仇么？
　　 后来，我学会了“坚壁清野”，聪明人绝不再犯重复错误。家里有口缸，怕耗子折腾，大麦就放在缸里。我将小人书埋在大麦中，天不知地不晓。父亲收船回来时，照例东查查，西翻翻，好象“鬼子”进庄一样。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很开心，乐呵呵的，夸我晓得好歹了，好象他的战术成功了。而此时，我心里暗暗直发笑，哼，不识字的还想和识字的斗呢，瞧好吧。
　　 一天放学回来，我到缸里去拿书，哪知一看傻眼了，缸里空空如也，我一下子急红了眼。带着哭腔问母亲，母亲不紧不慢说，要出船了，我叫你父亲将缸里大麦扒去舂了。小人书你父亲可能等你放暑假，他收船时带回来。
　　 我心里那个疼那，无以言表。六十年代初，美国支持老蒋要反攻大陆。那时我脑子里第一坏人是蒋介石，第二就是美国鬼子。这下世界秩序大乱，要重新排座次。第一坏人是我父亲，其他都无所谓。
　　 等啊盼啊，盼到黄鱼汛结束我父亲收船。父亲带回的大筒蟹、黄鱼籽我一概不上心，只问他小人书事。这时，母亲从阁棚上拎出一个小布袋，我一把抢过，打开一看，哪里还有小人书，纯粹一团纸渣子，五六个红嘟嘟肉滚滚的小耗子，正颤颤抖抖地在找娘呢。
　　 少时不知光阴贵，转身已是暮年时。当年的小顽童，如今也已过耳顺之年。关于儿童期教育，这是一个世界都在探讨的课题，怎是我平头百姓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亲所能理解与解决的。今天，面对我的孩孙们，前车之鉴。对课外读物，堵肯定是行不通的。顺其自然，适当引导。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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