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场的生活艰苦，许多人待不上两天，就会转身离开。这些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由林场介绍来的，基本上都是干不了活儿的二流子。在家闲的浑身长草，想跑到这里松快松快绷紧的皮子。只是没想到，这里的劳动强度过大，抡两天镰刀，整个膀子就抬不起来了。来时兴冲冲像活蹦乱跳的牛犊子，回去时，却如耷拉翅膀的瘟鸡。这些人来来去去，就好像乘着风来，又乘着风去，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天，林场的业务员骑着摩托车送上来一位，身体胖胖的，白白净净像干酵母发酵出来的大馒头。得！又送上来一个秧子货！业务员特意叮嘱了两句，要好好照顾一下，一定会有好处的。他说到“好处”时，格外加重了语音，暗示了其重要性。这个业务员是我们最直接的领导，他直接参与进来，让我感到十分棘手，这才是最难缠的主呢。他的一句话，对于林场来说，还不如放个屁。对于我们来说，却非常管用。林班是否合格，能不能验收，都归他管。他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那句“大鬼好见，小鬼难缠”，就是在说这类人。他关键的时候，给你来一刀，是要命的一刀，直接见血封喉。这是一个不是亲爹却胜似亲爹的人，你敢得罪他，就去选择怎么个死法吧，是留个全尸，还是挫骨扬灰，你自己看着办！
　　 他带来的人姓林，握过手，寒暄两句，就直接喊我“哥”了。看来一些具体情况，业务员都跟他有个交代。这样也好，就不必我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了。这时把这么个货硬塞进来，究竟是该用手捧着，还是该用嘴含着？我想是不是该把伺候亲爹的热情都拿出来，伺候他呢？
　　 业务员的摩托车冒了股青烟，放了两声响屁，算是对我的恩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满脸堆笑地抢着把他的行李往屋里搬，小林子在后面一路“哥哥，哥哥”地喊着，我还是一溜烟地把行李抱进工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小子的每一句话都将是业务员的重要参考依据，我们这群人这几个月的辛苦，可就在人家的笔头子上。阿拉伯数字的嬗变是难以捉摸的，简简单单的一位数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谄媚的最初含义是什么？当一个人陷于身不由己的环境之中，他的生活已经不为自己左右的时候，他的卖身契究竟能够等同多大价值呢？
　　 我把行李搬进工棚，正盘算所放的位置时，他一下子抢过去，主动放到没人去的炕梢。他这么自主选择，我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就由着他了。工棚里十几个人的眼睛可都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我的心很坦然，是经得起这十几双审视目光的透视。我想把我的位置调整给他，是他奴大欺主也好，还是狐假虎威也罢，就算是对一个新来的人，最亲切的关怀吧。
　　 他的话不多，几乎是问他一句，才会答一句。他文文静静，在炕上端庄稳坐，像个佛爷一样安稳。也许是刚接触到新环境，与大家还十分陌生，他无法和大家融入到一起。这样的陌生感是谁都无法排除的，也是每个人要经常面对的，怎样去适应新环境，是每个进入山场的人不变的话题。
　　 第一天上工，我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招惹到他，就把他带到身边。他没有干过锄草这项活儿，握镰刀的手十分轻飘，如同甩鞭子一样扬起。我立即叫停，给他演示和讲解动作要领和注意事项。镰刀要贴地皮，原因是，第一是草根要尽可能压低，要合乎质量要求。第二是镰刀贴地不能扬起，就怕刀会误伤到他人。在锄草的过程中，大家要有前有后，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确保安全。他认真听，也认真做，并且一丝不苟，这一点让我很满意。
　　
　　 二
　　 他在锄草过程中处于非常艰难的状态里，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的身体看似丰满结实，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堆肉体的堆积。结实的肉体就如同拧在一起的绳索，一旦绷紧会产生无穷的力量和韧性来。而那松散的肉体就好像叠落在一起的豆腐，受到一点外力的影响，就会自然崩塌。
　　 他身上的肌肉群都是松散的，没有几个月的艰苦锤炼，是无法适应这里的高强度的。出于一颗袒护的心，我把他带到身边，是想着能凭自己的坚韧，能给他更多的帮助，也不想给那个暗中窥伺的人，留下一点点把柄。他穿着一身迷彩服，这种衣服非常不适合在这个季节穿着，透气性不好，非常吸汗，一会儿就被汗水洇透后，会越来越沉重，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汗水涔涔，这些汗水的源头是身体当中的惰性。平时不出力的人，身上脂肪的堆积就是惰性的堆积。在突然之间发力，是在向自身的惰性发起挑战。这样的挑战往往是不易成功的，这样的人身上的惰性会蔓延到思维当中，要发起挑战，就首先要突破这种惰性思维。
　　 小林子在发力，在发狠，他的镰刀每一次的挥舞，都是实实在在地把力量都凝聚在刀尖上。我是排在全队的第一位的，我的速度就是全队的速度，我的快慢也决定着一天活计的进度。在向前的过程中，我总是要帮他锄个一米半米的，是想快一点儿带动他，也让他多快好省一些。他似乎没有明白我的好意，我挤入他的区域，他却挤入别人的区域。汗水湿透衣服，就干脆脱下来，围系在腰间。他一身如同白练一样的肉体，随着镰刀的挥动，在滚动着如同波浪一样的颤动。汗水大颗大颗地凝聚着，从身体上滚落下来，形成一道道竖形条纹。他就像那浪里白条，在绿色的波涛里翻滚着，我不敢想象，他能坚持多久，他能在什么时候，淹没在绿色的波涛之中。
　　 我立刻暂停了工作，招呼大家休息一下，就是看在小林子第一天出工的份儿上。看他这么拼命，我有些担心，怕他酷热难耐，体力透支，会一头栽倒。他站立在那里，努力支撑着，两条腿在颤抖着，也不肯坐下。我跟他交流两句，可以少干一些，先适应一下锄草的节奏就好。我后悔这样带他，不如让他去队伍的最后打狼，干多干少就随他去。
　　 他一直都跟在我身边，让他去后面他也不去。我不由地对他另眼相看了。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居然挺了过去。这一天，让他的皮肤变了颜色。毒辣的太阳不会袒护任何人，我们的皮肤都是经过考验的，这黑黝黝的亮色，是被炽热日光淬炼过的颜色。他还仅仅是个开始，一身的白肉，刚刚是开水烫过的蝲蛄红。
　　
　　 三
　　 工棚的第一夜，小林子会在万分艰难中度过。身体在白天吸足了热量，无法释放出来，特别是后背已然被日光灼伤，不敢去触碰任何东西。他就这么光着上身，面部表情也很是平淡，看不出什么来。后背的红色已经到了极致，他的忍受能力让人吃惊。我把他叫出去，让他弯下腰，把一瓢冷水慢慢浇下，来缓释痛苦。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呻吟，是情不自禁发出的，让我从心底往外敬佩，真是一条硬汉，绝对的硬汉，至少今天是！
　　 山谷幽深，我们的工棚距离工作地点有几公里远。每天中午吃饭都要赶回来，实在是太难了。俗话说“吃肥了，走瘦了”，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想了个积极主动的打法，就是把中午饭带到工作地点去，即节省了体力，又有了充分的休息时间。这样搞两天突击，就可以把这块边远的锄草面积突击完。
　　 饭菜的携带是个问题，没有饭盒，只能用两个水桶担当。路途遥远，十几个人轮流挑起，向工作地点进发。走出去不到一半儿，就发生了意外，小林子不小心把饭菜给弄扣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忙过去看看，却见他坐在地上，在生着闷气。两个水桶都滚落到草丛里，饭菜撒的哪里都是。我强忍住心里的怒火，没有发泄出来，招呼大家继续前行。这个笨蛋，怎么连个饭菜都挑不动呢？我真的想骂他两句解解气，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住了。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准备往回走时，却见他挑着两个水桶上来，里面装满了饭菜。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不好，把饭菜弄扣了，让大家饿肚子，就去附近工棚做的饭，还买来了他们的一壶酒。我们有些吃惊，那是蒙古人的工棚，他们的东西可金贵着呢，这得花多少钱哪？他笑了笑，反正是有价的。
　　 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黑心的老板不给上。小林子自己掏钱买酒，让大家的心都爽翻了。晚饭时，他自己做了检讨。原来那饭菜是他故意给弄扣的，因为肩膀很疼，又见接替的人迟迟不来接，就以为是大家在故意整治他呢，一气之下就扔了担子。他扔了担子，大家都没有责备他，是自己的小心眼在作怪。他坦露了真情，把自己的心亮出来，让大家看见了这份坦诚，大家没有责怪，反而齐声喝彩！他非常激动，乘着酒兴，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口琴来，即兴吹奏起来。没想到，他的口琴吹的这么好，让我们几个人都随着他的音乐节奏，跳起舞来。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能有这样的快乐，真的非常难得。
　　 那天晚上，他也给我们讲了他的身世。他是黑龙江鸡西的，之所以跑出来，是因为把人给打坏了，他赔不起人家的医药费。他在外漂泊已经快两年了，他用一句“一粒飞尘”来形容自己的处境。他开始在一家木器厂工作过，后来又去了很多地方，居无定所，孤苦无依。他把自己形容成飞尘，是一种无奈吗？他不敢去面对现实，总去躲避现实，总不是个办法。我忍不住就劝他两句，不如早一些回头，去坦然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一切。就这样四处去漂泊，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似乎听进去了我的话，点点头，陷入沉思当中。
　　 他以惊人的毅力，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他的后背脱去了一层皮，就如同从蛹壳里蜕变出来了一样，一个崭新的小林子，出现在大家面前。
　　 入秋了，我们的锄草工作也结束了。我们要回家了，小林子却做了个决定，也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很吃惊，这怎么能行啊！你跟我们走，今后怎么生活？我们的家乡是一个乡村，尚处在一个原始状态之中，连打工的地方都没有，如果有，我们干嘛出来讨生活？
　　 他送我们，一边吹着口琴，他吹的那支曲子，却是让人心碎的《我想有个家》。他泪眼婆娑，眼里所透露出来的渴望，令人动容。我们向他喊回家去，回家！他听到了，最后蹲到了地上，掩面而泣。回家，对于他来说，可能是奢望，可是，那一条回家的路真的就无法去面对吗？
　　 我们在车上，远远看见他的影子，耳畔依旧回荡着口琴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