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那条牛叫土葫芦(散文)
人老怀旧。三十多年过去,我还清楚记得那场地球毁灭般的沙尘暴,那条名叫土葫芦的“三快牛”:脊背比刀子快,屁股比锥子快,卧下比站起来快。我还清楚记得在沙漠里挖柴火的情景,牛喘人吁,膝行爬坡,恍若昨日。
“没有老婆想老婆,有了老婆挖柴火。”这是塔克拉玛干大漠西南角军垦农场42团曾经流传的顺口溜。当号称“3388部队”的单干户固然潇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月33.88元钱只要不打白条子,花着痛快。但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单身汉不是长久之计。俗话说家无妻,房无梁。尤其是看到与自已一般年纪的一茬人,拥娇妻,抱孩子,而自已横躺荒野,扬腿晒蛋,形影相吊,四处环顾剩女无多,恐慌感油然而生。
但是,成了家有了老婆男人就贱了,就得去挖柴火,把自已当牛使了。那年月,钱不愁,有工资;粮不愁,有供应;穿不愁,有布票;吃不愁,大食堂。看病上学不要钱,结婚送葬也由连队操办。从摇篮到追悼会都由组织来管。只有柴火没人管,成了家做小锅饭最愁是柴火。
冬天里,连队像白茫茫碱滩上的荒村孤岛,炊烟是家道兴旺的标志,是一连人的人气所聚。碱草的烟软红柳柴的烟硬,杂草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见风就趴倒,这跟所烧的柴火有关系,也是家道是否兴旺的标志。对面上海支青的集体宿舍如果不冒烟,准是闹别扭了。
1972年元月,我终于结婚了。二连的同事们送了不少毛选,还有脸盆等贵重礼品。连领导安排大伙房做了几桌菜,大家热闹一阵人生大事算办妥了。
元月份大冷天結婚,天暖和时柴火烧光了。当单身汉时心高气傲,看老职工走路低头一截草绳一根树枝都捡起来,星期日不休息扛着坎土曼扁担绳子去挖柴火,心里感到人怎么一成了家就变得贱了,变得婆婆妈妈萎琐小气。而我一成了家,也面临着这种青春消褪人生萎琐。
古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例榜首是有道理的,再好的肉和菜锅底下没火岂不是作梦娶媳妇空欢喜。新婚不久,柴火成了心头大事。这时才发现土路田埂地头的草绳头干枝子早就无影无踪了,这才回悔当单身汉时没有低头走路对那些可燃物视而不见。而且我发现那些上海支青单身汉看我的眼神与我当年看双干户老职工的眼神一样了:看你萎琐小气,青春已逝。
连队是个大四合院,百十家职工一排排土块房。家家门口一个土块垒的灶。谁家作什么饭烧的什么柴火,全连都知道。炊烟是一连人的根。大田里干活的职工抬头遥望,伙房的大烟筒如果冒浓烟而且时间长,那就是改善伙食了,不是炖肉就是蒸包子。大烟筒不冒烟了,小家小户的土灶就开始冒烟了,一院香气大家共享。谁家日子过得怎样,看炊烟就知道。烧棉花杆子的烟一团团的像扯碎的棉絮,烧碱草的烟淡黑而散,烧硬柴的烟是青蓝色有劲儿直往上窜。
成家后的日子再难过也得过。七尺男子汉不能叫妻子和年底就要出生的孩子挨冻。斜对门的常排长很会过日子,屋后一堆硬柴。
我一点挖柴火的经验都没有,拜师向他学习,约好星期天俩人一块儿去沙包里挖柴火。
天快亮了,连队大院静悄悄的,我俩拉了一辆胶轮架子车向沙包走去,车上是坎土曼扁担绳子,还有苞谷馍和凉开水。
太阳出来时,我俩已到了沙包边。架子车立在一个高沙丘上,常排长叮嘱不要走得太远,时不时回头看看架子车,防止迷路。注意看风吹出来的红柳根,运气好能挖到一两棵红柳根就够了。不能贪多,多了拉不动。也不能呆得太久,沙包一冒热气咱就回。
我当过测工,对沙漠很熟悉。这里原来是喀什噶尔河古河道,水流所至,林木繁茂。河流改道,变成沙丘。但低凹处仍有顽强的红柳生长,死红柳被埋在沙土里。维吾尔人世世代代遵循规矩,只挖枯死的红柳,不挖活着的树木。入乡随俗,我们也都遵守这条习俗。转了半晌,我终于找到了一堆枯红柳根,高兴地抡起坎土曼。忽然觉得一只热辣辣的手抚摸我的后背,直起腰回头一看,是白花花的太阳盯着我。太阳爱抚着说你已经浑身虚汗,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我对着太阳一笑,顺势一躺靠在沙包上,啃着苞谷馒头,喝着凉开水。不一会儿,听见常排长远远的喊声:走了!走了!
往回走可费劲儿了,与挖柴火费的劲儿差不多。他驾辕我拉边套,从一条条沙包的空隙处绕着走。回到连队,人累瘫了。但心里高兴,我家窗户后面终于有了一小堆柴火了。
靠这点柴火休想过冬,靠人拉架子车太累了。常排长悄悄出了个点子,抽两三个星期天去挖柴火,挖好埋在一起,到时候弄辆牛车去一趟子拉出沙包一个冬天就过去了。太好了!我怎么早点没想到!但又一想,这可是公车私用,连长能批准吗?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子,找马号的李班长开个后门。于是,我有事没事往马号跑,找李班长套近乎。
李班长甘肃人,起义士兵,人肯吃苦很勤快。两口子管着十几匹马二十几头牛。用车必须连长点头,李班长眼中只有连长指导员,平头百姓要公车私用没门儿。
但是,只要用心寻思总有机会来的。团里要举办文艺会演,要求兵演兵,兵唱兵,自创节目。各连队极积准备参加会演,力争头奖。连里抽出十几个男女青年忙着排节目。几个晚上熬了半夜,我赶写了天津快板《李班长积肥》。这是真人真事。去冬今春,团里号召农业学大寨大搞积肥运动,轰轰烈烈。李班长背着水壶坎土镘到荒野转悠,寻找到一个几十年前维吾尔牧人牲畜转场的废弃羊圈。一下子轰动连队,全连出动拉了几十车羊粪回来。快板一写出来,连领导很高兴,马上排练。连队最出色的女青年李伟容、陈韵仪等主演,大食堂里传出快板声:
“竹板这么一打,咱们走上场。说一说李班长,大漠寻羊粪。地里没肥料,庄稼不肯长。肥足水又多,庄稼往长窜……”
那天演出,团俱乐部人头拥挤,好不热闹。李伟容、陈韵仪化了淡妆,黄军衣,扎腰带,果然灵秀,焕然一新。一开口天津话还真有点儿像:“背上红宝书,迈步向荒漠。抡起坎土曼,就往坡上挖。一股味道冒黄烟,全是羊粪蛋。李班长,擦把汗,心里比蜜甜……”
上海女支青上台领奖,一片掌声。我立刻想用牛车有门儿了。
那年月人人争表扬求先进,把荣誉看得非常重。连长一个大会表扬都可以让人高兴一年,况且在全团文艺会演舞台上树立“先进形象”,那就更加了不起。须知那时全国舞台上的英雄形象是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啊!李班长事迹居然也上舞台了!
李班长果然对我另眼相看了。一进马号,他殷勤地让座端水,念起养牛养马经:寸草铡三刀,不用料也上膘;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他早明白我的心思,四顾无人,悄声说:“星期天天不亮,你到马号后面的碱沟边等着。记住别走马号前面大门,让人看见不好。”“给条有劲头的牛。”“放心。给你土葫芦。”“那牛……是不是有点慢吞吞的?”我熟悉连队所有的牛,有点担心。李班长一咧嘴说:“连里的人有几个摸得透牛马的?嫌它走得慢,样子像个横躺着的大葫芦,其实这牛通人性,记性好,有后劲儿。你一用就知道了。”
一夜没消停,妻子烙了两张饼,放足了平时舍不得吃的清油,又灌了一壶开水。天没亮,我悄然无声出了连队院子,绕到马号后的碱沟边。不一会儿听到车轮碾压碱壳的声音,牛车缓缓而来。我迎上去,李班长一张口一股莫合烟味儿:“放心去吧。土葫芦吃了一夜细料。”
天大亮了,进了沙包。把牛车停在沙包上,土葫芦拴在车轮上,我抓紧时间找红柳包挖柴火。把前几个星期天挖好藏着的柴火找到,一捆捆背到牛车边。太阳像一盆烈火燃得那么快那么猛,沙丘很快由青灰色变得白亮刺目。身上的汗珠早被干热的沙包吸干了,但心里甜丝丝的:有硬柴了,冬天不愁日子难过了。
半中午,突然听见呜呜的怪叫声,吓我一跳。四下一望,是闷声不响的土葫芦在沙丘顶上向我哞吼,再一看西北的半边天,黄烟浓尘滚滚压过来。沙暴!头皮一炸,我连忙跑到车边装柴套牛,赶着就走。必须赶在沙暴之前走出沙漠!
我把边套绳子套在肩膀上,和土葫芦一起拉车。牛通人性,土葫芦气喘如吼,碎步快捷,牛头点得像威风锣鼓的大锤。正上漫坡,凶狂的风魔张牙舞爪追上了我。它用滚烫的沙子往我脖子里灌,用黄土捂着我的鼻子眼睛,再把我和牛车沙丘统统装在巨大的簸箕里摇晃着,狂笑着,又一巴掌把“啊”字打回我的嘴里。土葫芦鼓出的眼睛大得像鸡蛋,大张的鼻孔喷着火气像《火焰山》里的牛魔王,又像野猪一样低头往前拱去。
沙子软,进一步,退半步。瀑布般落下的沙土,仿佛要活生生把我和土葫芦一起埋掉。我突然闪过一念头:弃车逃跑,这柴火这牛都不要了……
新疆人都知道沙暴的厉害,一旦被埋了几千年后再被风吹出来就成了木乃伊。不行!跑不掉!我已迷失方向了,而李班长说过土葫芦特别记路,只有与这条牛同生死共命运了。这时,突然土葫芦一下子卧下去,前腿跪,后腿蹬,车子一寸寸往坡上移动,沙子如水往后流。在它的眼中我看到自已的形象:头发蓬乱,沙土满面,一脸惊恐。这畜生胆敢嘲笑我!我也是儿子娃娃一条汉子!难道不如你一条牛!我立刻俯下身子,筋骨暴凸,像俄罗斯名画《伏尔加河的纤夫》紧绷绳子,像古代臣子拜见皇帝三拜九叩,与土葫芦并肩拉车子一寸寸前移……
终于翻过了大沙梁子。我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有跟着土葫芦顺着凹沟转悠。走着走着,脚下沙子浅了,慢慢硬了,风头也软了。但仍然黄沙迷目,咫尺难辨。又不知过了多久,沙尘稀薄了,土葫芦终于停了。我用力睁开眼睛,又惊又喜:牛车停在凌晨赶车时的马号后的碱沟边。太好了!连队人全躲在屋里,谁也看不见我卸车,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沾公家便宜。在屋后悄悄卸了车,土葫芦一身黄尘慢悠悠地去马号自寻草料。我心里一热,怪不得我们社会大力提倡老黄牛精神,鲁迅说它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和血。我吃了两个瓷实的油饼喝了一大壶水,它什么也没吃拉了大半天车!唉!作人难,作牛也不易啊!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有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是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意与牲口多说半句话。
第二天,我去谢李班长。他瘦精精的脸上堆着微笑:“昨天一起沙尘暴我就为你担心。你要丢了土葫芦自己跑掉肯定被沙子埋掉!土葫芦保佑你囫囵个儿回来了……”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曾闪过弃车而逃的念头?是土葫芦告诉他的?……
我灵机一动拐个弯说另一话题:“李班长,你真是爱牛如子。我要写表扬稿好好宣传你。”
“别写了,别写了,伺候牛马的活计有啥嚼头!话说回来,牛马这事儿学问大着呢!牲口通人性,懂感情,就是不会说话。”他伸手取过窗台上的毛选,拍拍土,认真地说:“咱没啥文化,可这红宝书是常读常看的。”
好了,我已经想好了表扬稿的开头:“在他小小的窗台上摆着一盏马灯和红宝书,他是一位普通的饲养员……”
团广播站很快播出了表扬稿。李班长对我更加亲热,拍着我的肩膀说:“用车吭个气,连长那里有我担着。”
年底,我的儿子出生了。我家的炊烟是冈青色的,烧的是硬柴,左右隔壁两家人也享受到了热气。这时,师里勘测队来了工程师要去拉拉玛踏勘水渠,团生产科叫我一起去。我曾干过几年测量,水准仪经纬仪都玩得转。我母亲在10连缝纫组,叫我把妻子和孩子送到她那儿去。李班长热心为我套好牛车,还赶到我家门口,又是土葫芦为我服务。天气冷了,牛车上垫了厚褥子,母子俩睡在车上盖上厚被子。土葫芦熟悉去所有连队的路,它不紧不慢地走着。往返30公里路,返回时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土葫芦闷声不响地走着。那晚月光特别亮,树木草丛,碱滩沙丘,孤村野灯,全都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远远传来维吾尔砍柴人悠扬苍凉的歌声,车轮卷起的沙土轻轻落下。我躺着想着去拉拉玛的事不知不觉睡着了。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土葫芦打着响鼻唤醒了我。我一看不由一惊:牛车不是停在马号前面而是停在马号后面碱沟边,就是我第一次用车李班长给我交车的地方!土葫芦,你这家伙是在提醒我别忘了过去才几个月的那场沙尘暴……
许多年后,我还弄不明白土葫芦为啥停在碱沟边。牛马通常都进出马号前门啊!我从此相信牛马真的通人性!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们是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
两年后,二连搬迁到古鲁巴克,我调到学校当教员,再也没见过土葫芦,也再没有打听它的消息。我不忍心听到这样的消息:它和所有的牛命运一样,把全部的力气贡献给人,然后是骨肉,最后是一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