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读秦史论游士(随笔)
一
苏轼有一篇关于秦始皇治世的文章,内容说:秦朝的统治虽然残暴,却不一定超过六国,但六国的王公大臣善于豢养宾客、士人,如其中最著名的四大公子,平原、孟尝、信陵、春申,食客都有几千,从而使那些不能安分守己的人有一个托身之处;优秀杰出的人不失各自职守;在国家管理体制之外,为这些人搭设了另一个舞台,从而让他们可以展现自己。而那些竭尽全力用耕种来侍奉国君的人,都是老实人,虽然也怨恨,想反抗,可是因为没有人带头,只好一直忍耐下去,所以六国统治是稳定的。并且总结说,足智多谋、勇敢善战、能言善辩、力大无比这四类人,都是靠役使别人来供养自己的,必须进行妥善安置。而等到始皇帝统一了天下,觉得没有必要再养这部分闲人,就将他们赶回了民间,从而埋下了颠覆的祸根。
通篇读罢,不禁有些感想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其实,做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一定考虑到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延续这样的政策罢了。不然,以始皇陛下的决绝果断,怎能容许尉缭的放肆,高渐离的张狂,怎能让李斯的一篇《谏逐客书》,改变了主意?若不是犯有大错的吕不韦直到失去权势都不肯服输,府上的几千个宾客也不会遭到驱逐。秦始皇虽然寡恩,可是用人不拘一格、坦然不疑,而且有功能赏,有过必罚,实在是个不世出的君王。只不过始皇帝不愿权威受到过多挑战,特别荆轲刺秦的行动,更让他对这些人有了新的认识。侠客刺杀暴君,本来就是很煽情的故事,在秦朝那种把杀头当做轻微刑罚,夷灭三族做为平常处置,普通人生死难以预测的情势下,这种人很容易就会成为公众偶像。那些半生托庇在某个王公大臣之下的食客,受到这种故事的鼓舞,一定会有成百上千个荆轲来为故主复仇,就算是为名而战,也难免有“潇洒走一回”式的前仆后继。一直想长生不老的秦始皇自然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而且,以秦始皇的性格,就算知道这几类人有危害,也相信在高压和铁腕统治之下,可以压制他们。于是,嬴政采取了强硬政策,给这些人套上氓隶人的辕轭,要将他们牢牢束缚住。但是,将这部分人赶到民间任其发展,嬴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已经料到,如果处理不好,一定会成为祸患。于是销锋镝,铸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人之兵;迁豪强、固帝都,尽收天下草莽,后来发展到限制人们言论、来往信件都要检查,直至最后的极端政策“焚书坑儒”。
“焚书坑儒”这样的政策,并非完全出于秦始皇的愿望,也是时事逼迫才到了这一步。既压制当时社会“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倾向,又特安排扶苏去了结这件事情,让扶苏有一个展示自己仁慈的机会,让天下人有了期待,那些隐匿在山间田野的四类人有了盼头。天下人都知道,只要扶苏上台,幸福的生活就要降临了。只要措施适当,那些吃过苦头的人,自然会安分很多,从而人心向秦。
秦朝的统治像一张弓弦拉得满满的长弓,只有秦始皇这样的高手才能把握得住:统治虽然残暴,却没有大的偏差,百姓觉得苦,却没有冤屈,或者不觉得冤屈;对待王公大臣虽然刻薄,也算公正;即便罪大恶极的赵高,也不过是少受些责罚而已。这就需要后面接手的人的力量恰到好处,使弓弦慢慢松弛下来,转而采用王道来统治天下。虽然不能万万千千年,但也应该能聊慰始皇之心。
后人有诗讥讽说:“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想来是小瞧了始皇帝。倘若不是他突然暴毙,不被赵高钻了空子,而扶苏顺利登上皇位,在愚民、高压双重禁锢下的秦人长出一口气之后,定然感戴扶苏的仁慈,天下就会有另外一种气象,至少不会立刻出现群雄逐鹿的局面。
秦军号称虎狼之师,不过征服完六国之后,锐气就已经耗尽了。之所以强大,是有一个果断、勇猛、不世出的精神领袖在支撑着一切,才造成士不敢弯弓抱怨,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局面。始皇一死,那个一贯正确,不容反抗的神离开了人间,天下人一下子搬掉了压在头上的大山,有了怀疑的胆量。而等到名不正、言不顺,才德不足以服人的胡亥做皇帝,阉人赵高弄权,坑杀贤良,滥用刑法,将威严当成谋私的手段,权杖变成污垢的屏障,终于使狼烟变成了烽火,于是,那根绷得紧紧的弓弦被拉断了。接着,迁徙在泥路上的人振臂一挥,就将吞并六国的秦朝推倒了,把许多君王、将帅、智士、侠客梦寐以求却没能实现的愿望完成了。
而秦人作为一个独立存在了八百年的群体,随着帝国完成了统一,秦人所自豪的勇于公斗,不许私仇等一系列思想、军事方面的思想优势一下子没有了。于是,秦人不再是具有族群优越感的那些人,秦朝走向灭亡的时候,作为同样遭受残酷蹂躏的秦人,已经挤不出多少热情,来捍卫自己的父辈祖辈几百年来流血流汗所造就的政权,于是,当阿房宫的政权岌岌可危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扶大厦于将倾,或者无动于衷,或者冷眼观瞧,甚至是在暗自庆幸……
秦始皇和胡亥统治天下的能力,有云泥之别。弓弦拉到满涨,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天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能够长久?所以,圣人虽然深知霸术,却终生致力于王道,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春秋战国前后400年,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数以千计,其间更有孔子、孟子这样的圣人来推动王道,却没有君侯响应,或许真的是因为诸侯相争,容不下太多的宽容,又或者老天还没做好准备,安排一个足够优秀的人,解救天下人于倒悬。等到秦人统一了天下,始皇帝为后代条设了纲领,有了推行王道的基础,却不幸遇到了胡亥、赵高之流,使秦人失去了展现它统治艺术另一层面的机会。
秦人统一中国,不改变暴虐寡恩的策略,就不可能长久,这是妇孺皆知的道理,于是天下人都在翘首期盼,等待一个转机,却因为各种原因不幸成空。只是,如果单纯以养士来论始皇帝,只怕是有些偏颇了。
二
游士处置不好,会成为国家祸乱的种子;如果利用得好,也会为国家增光添彩。
《诗经》读到《正月》,对将国家比作一辆货车的比喻赞叹不已。你看,一个国家不正像一辆载货前行的车子吗?统治者是司机,人民群众是车轮,底板,而游士就是润滑剂和车子两边的拦板,统治者决定方向,人们群众是负重的基础,而游士则决定了车辆的宽度,国家的繁荣富强,就是承载货物的多少。
大家都说乱世出英雄,比乱世出英雄更多的时代是汉武帝时代。李广、卫青、霍去病,是抗击匈奴的英雄;汲黯、张汤、朱买臣,是朝庭的九卿;卫子夫、李夫人、赵勾弋,是留给后世无穷想象的美人;牧羊的苏武,请缨的终军,守护汉家血胤的丙吉是节臣、志士;郭家、朱解是侠客;滑稽、诙谐的有郭舍人、王先生、东方朔;李少君、少翁、栾大装神弄鬼反而洋洋自得、势力通天;另外,文章好脸皮厚的司马相如,词藻横绝、强梗自拙的司马迁,再加上窦太后支持的道家,王臧、赵绾、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汉武帝的《求贤诏》说:“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可见当时用人的不拘一格。而当时的长安也是冒险家的乐园:招摇撞骗、投机取巧、暗杀偷盗,各种事件层出不穷,连皇帝都半夜带人出来骑马打猎搞破坏,又如何去拘禁其它人?这是个鼓励个人出彩的时代,各式各样的人物在汉武帝营造的宽阔舞台上闪亮登场。这是一个士子特别活跃的时代,所以绘就了中国历史最绚烂华彩的一章;这是一个把游士纳入国家管理范畴,又允许他们自在发挥的年代,所以成为中华文明的高峰。
一千多年后的明朝,是中国最死气沉沉的朝代。纵观明史,最出彩的人物,是东厂、西厂、锦衣卫的特务,所作所为就是到处盯梢、跟踪。想想也是,朱元璋惟恐别人抢了他的风头,他的接班人不是变态就是玩深沉,而且帝国从开始就充满忌恨、冤案,不论王公贵族还是能臣武将,稍有言行不谨就受到打压,说句话都要左顾右盼、前思后想;下盘棋都会纳入皇帝的监控范围,还谈什么个性发挥?思想行动都被拘禁了,沉默不语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也就造成了那个朝代的暮气沉沉。
其实满清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倘若不是清朝末年,西方势力的强势介入,充分激发出中华民族的血性,那么整个满清,也不过是十几位皇帝表演独角戏的舞台而已。
炎汉盛唐,不仅仅是因为大一统的成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绩,还因为数不清的英雄豪杰留下无数动人的故事;能工巧匠制作了传世的珍品;诗人作家留下灿烂的云章;春秋战国时代,不仅仅是因为国家的动荡造成民族的大分化、大融合,还因为有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韩非子等一大批思想家、哲学家,从而使那个时代彪炳千秋。
每一个时代都像是一本书,如果内容仅仅是记录寻常的家长里短、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就成了一笔流水账,没有人会愿意看。只有奇峰迭起、风流云涌,才能够让书本的内容跌宕起伏、摇曳生姿。
如何利用好这部分人,让他们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