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怀念母亲(散文)
走进了秋天,便走进了一个成熟的季节。人到中年,心智、年龄、容颜都和秋天的稻谷一样,学会了内敛、朴实和不张扬,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甸甸起来。
该经历的风雨已经历了,该有的领悟也在心里悄悄地滋生着,随着心境的变化而变化,不管人们愿不愿意,那趟名叫“人生”的单向列车,都在不徐不疾地行驶着,向终点站慢慢靠近。许多记忆,却格外清晰。
母亲二岁多的时候,外公就因为摔伤后无钱医治而去世。小脚的外婆艰难地生活着,在水井边摔伤了腿,就成为村里唯一的一位来自城里、且又异常美丽的残疾寡妇。外婆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加上领养的那个大舅舅,共五个子女。
有些故事说出来仿佛有点儿不可思议,外公的棺椁一是因为无钱无力,二是因为迷信,上面盖着树枝和竹席,在房子旁边的菜地里停放了整整一年多。有一天棺椁突然着了火,原因不详,有说是仇家故意纵火,有说是不小心着火,外婆用一个小罐子把外公的遗骨装敛好,埋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不知道残疾的外婆,是怎么样把五个子女拉扯大的,顽强的太不可思议,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赞美她,只是想到这里或者写到这里,心就会疼痛,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缓过来。
母亲在十二岁那年做了王家的童养媳,从此开始了不一样的人生,她是一路哭着被父亲背到湖西村的,一共生育了五子四女九个孩子,我最小。
每当有人叫我“九儿”或“九九”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滋味涌上心头,感觉“九儿”或“九九”这两个字包含着溺爱和脉脉柔情,似乎听见了父母亲在呼唤我,这种情愫起源于来自内心深处的幻觉,而我,却甘愿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那是夏日里一个很美丽的黄昏,母亲说不知道是哪个时辰(她说也许是申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又瘦又小,也不知道体重(估计一下,应该是五斤多吧),胎位不正,是倒着生出来的,小脸是浅紫色的,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母亲对父亲说:“她爸,你仔细看下,不行就把她埋了吧!”父亲看了看我,说:“好像还有一口气,能救下来也是一条命,随便喂点粥水也就长大了!”一旁的大姐那是也就十来岁,就自告奋勇地把村里的接生婆找了过来,接生婆把我倒拎着,狠狠地拍了几下小屁股,我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从此正式开启了人生旅程。
那一天如果论虚岁算,母亲四十五,父亲五十五,我零岁。大哥的儿子已经四岁,我一出生,就当上了姑姑。
以前听父母亲和兄姐们提起,感觉那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故事里的场景有趣而可笑。随着年龄的增长,时代的久远,故事就有了不一样的内在和涵义,回忆起来,总是五味杂陈而潸然泪下,还有隐隐的痛,在心间逐渐逐渐地弥漫开来。
当我开始记事起,母亲的脸上就布满了皱纹,而父亲,也已经风霜满面、白发苍苍。
常常在想像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小小的个子,长长的头发,都说我和母亲长得很像,不同之处是她贤淑懂事,吃苦耐劳,而我却是任性娇气,永远长不大。常常在想像父亲年轻时英俊的样子,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总带着浅浅的笑,行走在田间地头上。
六岁那年,母亲提早一年让我上了学,那时候我们的上学年龄为七周岁,没有幼儿园也没有玩具,却有着和现在的孩子们一样的幸福童年。
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错,属于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的那种,一至四年级在村里的小学念书,离家很近。五年级去了中心小学,那就有一公里的路程了,母亲每天早上送我走过那道弯,因为路边有一个水潭,说是怕我落水,下午放学后就在水潭边等我归来,然后带我回家。
一想到雨天或冬天,就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起源于我的母亲,只要是下雨或下雪,她就会在清晨叮嘱我,中午不要回家,她会给我送饭。
那时候的中心小学没有学生食堂,中午没有地方可以吃饭,母亲手拎着一个用毛巾裹着的饭盒,在风雨中等候在学校门口,就成了心头抹不去的记忆。
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小吃摊,母亲认识摊主,一是因为母亲特别心疼我,二是母亲不好意思去那里蹭桌位,她会掏出一角钱,给我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然后打开饭盒,里面的饭菜都热气腾腾的,没有变凉。
到今天才惊觉,母亲曾经无数次带我去过小吃摊,而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和我一起吃过馄饨,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给母亲尝一口。
那一角钱一碗的小馄饨,上面飘浮着绿绿的葱花,每次闻到香味就流口水,然后狼吞虎咽,母亲总是提醒我不要烫着,而实际上,十次就有九次会烫着,嘴里火辣辣的,被烫了一层皮却不好意思说。那时候的馄饨简直是人间美味,大碗一角二分钱一碗,小碗一角钱一碗,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都还记得那个馄饨摊的摆设,高高瘦瘦的女摊主梳着漂亮的圆发髻,身穿对襟的青衣,而母亲,则身穿蓝色对襟衣服,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娇小玲珑。
人这一生,说长就长,说短就短。拥有时没有在意,也不会去珍惜,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幸福,拥有过太多太多。世界上唯有一种爱最纯粹,不计回报,无怨无悔,那就是母亲的情怀和父亲的胸怀,像浩瀚而又无边无际的海,无法测量无法估量。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我也长大了,在县城里念中专,常常有同学的父母来看他们的孩子,有很多都是来自城里或者很年轻,私底下非常羡慕他们,心想要是我的父母也这么年轻和光鲜,那该有多好。
记得那是冬天的一个清晨,天气不太好,灰沉沉雾蒙蒙的,母亲提着一个布袋子,装了一些吃的来看我,感觉她很疲惫脸色也不好,就问她怎么这么早,母亲说前几日三姐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住进了医院,因为下雪道路结冰客车停运,她是步行走了一百多里路,走出来的,有一段路实在是没法走,就花钱雇了附近的一个村民,脚板上系着稻草,一步一挪地走。因为冰层实在太厚太滑,后来稻草也不管用了,就脱掉鞋子,只穿着袜子,走走停停才到了县城,三姐剖腹产生下了一个女儿,肚子上开了一刀,母亲说快要被吓死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脚和脸都冻坏了,我一看,果然如此,母亲的脸颊长了两块冻疮,青紫青紫的。脚板因为和冰面直接接触,那就冻得更厉害了,她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而那时候的我,也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安慰或关心。
母亲一直都没有和三姐提这件事,只说是没有车,步行出来的,我也从来没有和三姐提这件事,怕她回忆起母亲,心生内疚而伤心难过。母亲有一句口头禅:“父母对孩子的爱像路那样长,孩子对父母的爱像筷子那样长。”非常形象和贴切,父母对孩子的爱仿佛是天经地义,是必然;而孩子对父母亲的爱就会逊色很多,打了折扣。
不知道该拿什么词语,来形容或赞美父母那无私的爱比较贴切。母亲走的那年我刚刚二十岁,因患食道癌去世,去世前的遗嘱有三个:“一、要父亲和哥哥挑十棵大树,地归哥哥树归我,给我出嫁时打家具;二、以后一定要好好听大人们的话,不许远嫁;三、她留下了四个古铜钱和四十元钱,四个女儿一人一份。”
那时候除了哭,似乎也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些什么,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地日渐消瘦,心里有时会掠过让老人家早日解脱的念头,这个念头如今想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有永远埋藏在心底不再和他人提及。
最终,不知是因为缘分还是偶然,我遵守母亲的遗嘱,嫁回到母亲从小生长过的地方,行走在她老人家熟悉的山山水水间,像一朵山间的野菊花,在风风雨雨中尽情绽放生命之花,而那十棵大树,因为父亲为我定制了一套家具,所以它们应该已经长成参天古木,屹立在故乡的蓝天下,散发出无尽地勃勃生机。
人世沧桑,时光如水,前年因为婆婆生病住院回了一趟县城,那是一个雨天,和大姐一前一后地走着,大姐突然停下脚步,说:“母亲当年其实还有一个遗嘱,就是日后你结婚生孩子了,叫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坐月子,千万不要让你落下病根。”
那一刻,泪水仿佛绝了堤,和着江南的淅淅沥沥的雨,滂沱在冬季的小巷里。而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修炼成精,没有了眼泪也不会流泪,那一刻才发现,我的心依旧柔软,只是未到伤心处而已。
大姐很内疚,觉得自己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而我,远在异乡,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母亲,一遍遍想像着母亲如果还健在,我会是何等的幸福。
父母亲在,家就在,父母亲不在了,回娘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就像一只失去巢穴的小鸟,回到原来的枝头休憩片刻,然后远走。
常常想起母亲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样子,想起她在茶园中不停地采摘着新茶,想起她身披晚霞,在水潭边静静的等候,然后接过书包,带着我回家。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已经不在。在红尘中默默地行走着,走过沧海桑田,依旧初心不改。
村庄旁的那条母亲河,清澈如初,依旧在日日夜夜不停的-地流淌着,仿佛在述说着那些曾经的故事。我在隐隐泪光中看见了母亲,她的脸庞像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一样,美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