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矿山青鸟(小说)
岁月多是平淡无奇,爱情也往往如此。
青鸟飞走了。
矿灯碎了。
她秀肩耸动,像抽泣的蓬山。
他永远回不来了,可他回来了。
你听,青鸟在叫……
一、我想去看看二来子
冒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我到矿上来寻丈夫二来子。
虽然都在矿上上班,可我在灯房,丈夫在井下。十几天都没见丈夫人影儿啦!十几天前的夜里,在他怀里被他反反复复揉面似地欺负个溜够,完事又听他说,要打夺产仗。我是知道丈夫怎么着也得吃住在井下了,可没想到这么久。我这心里,实在是有点放不下。
看着高耸的井架,我真有点不知所措。本来嘛!我刚顶工上班才一年多点儿,根本没来过作业面,又是个结婚没仨月的小媳妇儿,知道个啥?我心里慌慌的,痴呆地望着像翅膀一样飞旋的天轮,并不懂它为啥转了停,停了转。听二来子说,每天都乘坐它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哼!那里一定藏着神话传说里的仙女儿。要不,为啥丈夫会把一颗心全系在矿上呢?带着那帮臭小子们在黑乎乎的井下挖煤,真比搂着我又滑软又热乎的身子还快活?
哎呀呀!多不好意思啊!我蓦地红了脸,四下瞅了瞅,心里自己给自己壮胆:怕啥的,妻子看丈夫,这有啥不应该么?眼下,丈夫到底在啥地方呢?我有点不好意思寻人打听,咋办呢?迟疑了好半晌,才壮着胆子拉住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叔,你可认识二来子么?”
“二来子?”老头儿一扬脖哈哈大笑起来,“咱矿上少说也有七八个叫二来子的,不说出个赵钱孙李来,咋找?”
“嗯,姓周。”我心下埋怨自己,从过门就叫二来子,叫惯了,倒忘了场面上应该叫大号呢。
“我猜你八成是采九区周二来的内当家梅子,新近结的婚,对不?”
“嗯!”我轻轻答应着,心说这人的眼睛好灵验呢,脸上不由一阵烧得慌。
“周二来在会场上商量出煤指标的事,怎么?家里有打紧的事吗?”
“嗯……”我迟疑了片刻,“我妈,明天过生日,她就这么一个姑爷。还有,我们新结婚,到现在——”我猛然收住了话头儿,心里有只小羊在跳,“我想叫他请两天假……”
那大叔把眉毛拢在一起,“是呀,二来子在矿上干得不错,可全亏了你们呐!你说得对,二来子是该请假回家看看。”
我这人就是这样,禁不住两句好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自打进了二来子家的门槛儿,侍候公婆,刷锅洗碗,还要到灯房上班,两口子来去匆匆,难得说上几句话,哪有空闲忙家务?记得丈夫吃罢晚饭,我和他躺在被窝里,我贴在丈夫的耳根上说:“明儿个抽空看看我妈去呗?”“哎呀不行啊!我明天还要回矿呢,你不知道,眼下生产紧。”“你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个家!”我心里真的好委屈,抽泣起来。直到丈夫伸出强壮的胳膊把我揽在怀里,要不是他又好言抚慰,又好一阵温存,我才不原谅他呢!等我心平气和了,也困了,才朦朦睡去。半夜,我醒了,发现被窝空了半边,我跑出屋一看,丈夫正踩着像银子似的月光,朝矿上走去。
不过,这些怎么好跟这位陌生的大叔讲呢?嗯,只管低着头,走吧。随着那大叔的脚步,我七拐八拐,来到一个挺大的会场上找二来子。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我有点怕,收住脚步,在会议室门口等他。猛丁,我发现大门一侧的玻璃窗贴着红色大条幅:“保全勤多超产兴中华做贡献光荣榜”。底下是不少照片,我一眼就看到了二来子。是他!稍高的前额,厚实的嘴唇,浓黑的小胡子,宽宽的肩膀……这是我的丈夫!我的眼睛有点迷离,感到自已的丈夫比平日更英俊,更有神采。我的血液似乎都在加速,我感到一种冲动,要急切见到自己的丈夫,再也顾不得许多,轻手轻脚地进了会场。掌声,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像风声、雨声。可是,这么多人,我的眼睛不够用了。遍寻不到丈夫,正着急呢,把眼睛溜向主席台时,才发现那胸戴红花,正襟危坐在台上的正是自己的丈夫,二来子!乱哄哄地,好像是立了功,反正我也听不大清楚,但我知道丈夫一定是干了光荣又体面的事。不然,为啥要坐在台子上,每人还要发五十元奖金呢!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地盯住丈夫,又紧张,又高兴。像雷鸣一样的掌声,使我从恍恍惚惚的梦幻里醒转过来,哦!矿长还要讲话。那个以矿长身份讲话的人,让我心里又是一惊,那不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位大叔么?真是让人不好意思!要早知道他是这么大的官,我怎么会……不知人家该怎么猜我呢。我心里乱糟糟地像麻,矿长说得啥一句也没听清。唉!真后悔不该来矿上寻他,不知和二来子见了面该怎么说。直到人们都散去了,我也没打定主意。等抬起头来,吓我一跳,二来子不知道啥时候憨笑着站在我面前了。
“你咋来了?”
“我,我只是惦记你。还有,我妈明天生日……”
“矿长跟我说了,可是生产这么紧……”
“没事儿的。”我打断了丈夫的话,“我只是来看看你,家里我忙得过来,妈那里我去解释。真有啥打紧的活计,亲戚朋友也会劳忙的。”
“那……”二来子愣了愣,“这是刚发的五十块奖金,给妈捎过去吧!”
我又想笑,又想哭,眼里漾出一汪泪水。
这个二来子,胆子也忒大!趁着左右人走散,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悄声说,“在家等着我,回去,整死你!”
“你这人!”这要让人听见看见了,成个啥?吓得我赶紧四下张望,推搡着二来子,脸臊得像块红布。
“注意安全啊!”我说。
“知道了,回吧!”二来子说。
二、我三哥康剑胜被情所困了
矿山的季节更替,是不懂扭捏羞怯的,总是来得那么憨直。井架上的天轮闷声闷气地永续旋转,岁月的草木就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矿山的一切又总是躁动的,从不蛰伏从不隐忍,火热的煤尘味儿,从来不懂压低嗓门的喧哗声,就像瞬间爆炸的荷尔蒙一样,升起蘑菇云,弥漫开来。
“砰!砰砰!砰砰砰!”
“谁呀,这是?大雪刨天的,这么使劲敲门!”我妈一边唠叨着一边起身。
“还能有谁,康剑胜呗!不信,你听!”我爸说。
“师父,二叔!师娘,二婶儿!快点,冻死我啦!再不开门拿脚踹啦!”没错,除了他,没人这么乱叫。
我赶忙起身说,“爸妈,我去开门。”
我爸说,“你们都别动,我去。”看得出来,老爷子稀罕这家伙。
康剑胜,在他们家里排行老三,我叫他三哥。他爸和我爸是老伙计,也算是世交了。从小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初中毕业哪儿也没考上。后来,到矿上采九区做了一名矿工。这小子大概是受了我上重点高中的刺激,发誓要学文化学写作。他知道我爸在矿上小有名气,经常在报纸上发文章,就嬉皮笑脸地上门,给我爸磕头拜师了,时不时拿着篇缺胳膊断腿的残疾文章跟我爸讨教。
康剑胜把拎着的水果、猪肉、韭菜一股脑塞给我妈,“今儿没拿稿子让二叔师父心窄,我估摸着我兄弟放寒假咧,特地来看看他。今儿后晌在你家吃饺子,二叔师父,二婶师娘,你们做饭去,我跟我兄弟唠会儿嗑!”说着,挤眉弄眼把我拽进我的卧室。
“咣当”一声,康剑胜把军勾皮鞋扔在床下,盘腿而坐。“兄弟,你三哥我,发情了!”
在他乱七八糟的讲述中,我大致理清了到底是咋回事。
梅子,从农村顶替父亲换工到矿上的灯房,就认识了二来子、康剑胜他们采九区采煤小队的几个“老板子”。二来子,是这帮人的头儿,康剑胜是队副,整整八条没结婚的男子汉。
梅子姑娘,长得好看。二十一二岁的光景,身材纤细,又长又黑的头发扎着马尾,面无粉黛,却白皙得亮眼,一双大眼睛有神而且秀美。从闪烁的波光中看得出,她在极力收敛着自己的美。梅子不像灯房里别的女子那样叽叽喳喳咋咋呼呼,她端庄、文静、害羞,让这帮光棍汉心里痒痒得像揣着小耗子,禁不住眼睛火辣辣地朝妹子身上盯。
那天晚上,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新上衣。他们来取灯,八张脸挤在窗口间,眼睛野野地盯着看,像一辈子都不曾如此失魂落魄。
“哎,弟兄们,看她像不像《红高粱》里的九儿?”二来子权威性地翘起小胡子说。
“我说头儿,娶回去做压寨夫人吧!”有个弟兄说。“我们给你抬轿子。”
二来子用手捋着小胡子“嘿嘿”乐,多气人!
她转过身去,二来子索性带着几个臭小子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
梅子脸上悄然涌出两朵红云,“缺德鬼!”梅子小声咒骂着。
康剑胜没唱。唧!没文化!我康剑胜是拜师写文章的人,跟你们似的那么泡姑娘?后来的一段时间,康剑胜可没少往我家跑,天天拿着狗屁不通的诗歌,跟我爸商量咋写得动人。只要在灯房碰上梅子,就把皱巴巴的纸片偷偷塞进她手里。
虽然我还只是个高中生,但我隐隐觉得,康剑胜尽管跟二来子的粗豪做法泾渭分明,在追求梅子这件事上,却不占优势。果不出我所料,刚开始,三哥康剑胜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没过十几天,他来找我的时候,神色黯然,挺沉默的,晚上尽管说了几个笑话。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笑话里,隐藏着深深的叹息。
如果说,在此之前的三哥康剑胜追求梅子是“诗人式”的,那么在此之后,就变成了嬉皮式的。他经常找我唠叨,进行夸张的三部曲咏叹。
“梅子的手是像春笋那样的白啊,她把矿灯交在我手里,我的身体就像过了电啊!”康剑胜说。这是咏叹式。
“可恨她爱上了队长二来子,就要嫁给那个仁丹胡,哪里有半点珍惜过我的爱?风,怒吼吧!雷,轰鸣吧!二来子瑟缩发抖吧,美丽的姑娘快点儿来到我的怀抱吧!”康剑胜说。这是控诉式。
“唉!我亲爱的兄弟,她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我跟她是天长地久……兄弟,天长地久啥来着?哦!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啊无绝期。”康剑胜说。这是哀叹式。我有时会被逗得大笑,更多的时候,替他悲哀。真的。
之后,我开学。康剑胜来我家的次数也不多了。
只是我偶尔周日回家换衣服,听父亲念叨过几句。父亲说,这小子神经兮兮的,在作业面时不时猫叫春似的叫魂玩儿,梅梅呀梅梅呀的。以前,二来子跟康剑胜是好哥们儿,因为这,俩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敌。一开始,康剑胜只是胸有块垒发泄一下,二来子又是这帮人的头儿,为人大气,倒也没啥。不过,康剑胜也不知道发的哪门子邪性,二来子布置活儿,康剑胜偏偏不听指挥,时不时指桑骂槐。有时候还诅咒二来子下井出事儿。这可犯了下井工人的大忌了,连带别的弟兄们也不爱搭理他了。
再后来,我听父亲说,二来子和梅子结婚的时候,三哥康剑胜虽然上了礼,可人没露头。
“这浑蛋小子啊,真是难受了,二来子跟梅子结婚,康剑胜请了好几天假,在家喝闷酒,不上班。”父亲摇头叹气道。
三、大老骚的讲述有一语成谶的味道
我叫刘耀辉,不知道为啥,采煤小队的弟兄们都叫我大老骚。二来子出事儿,我亲眼所见,到现在都不敢提,一提这心里就疼。咋?你是报社的?要写出来让弟兄们都吸取事故教训?好,那我给你说说。
二来子跟梅子结婚以后,梅子照例在灯房上班。
取灯换灯的时候,梅子对二来子那股温存亲昵的劲儿,让我们其他几个光棍汉嫉妒得牙根儿疼。“二来子,你注意安全。”“二来子,看你脸脏的!我帮你擦擦。”二来子偷偷捏捏梅子的手,吹吹标志性的小胡子,用眼睛瞟周围我们几个弟兄。我还说他来着:头儿!瞅你那得意的操性!
那时候,很多商品都实行票证。每月领了薪水,我们这帮和尚都把肉票、酒票、油票集中买了,到二来子家美美地搓上一顿。弟兄们在二来子家里,高兴了就冲梅子开半荤不素的玩笑,烦了就大骂美帝国主义。要不,夜班上井后,对着塌陷坑喊一嗓子“朝霞映在……”我跟你说,咱日子过得清苦,却充满了温情。唯独那个康剑胜,变得跟大伙儿有点格格不入,二来子家也从来不去。梅子知道他的心结,有时候会借上班的机会,带些好吃的给他。
“兄弟,你哥特地让我给你拿的,吃吧!”二来子也帮腔说,“矫情啥?你嫂子好心给你做的,咱俩是哥们儿!拿着!”康剑胜从不接过去,也不搭腔。看来这家伙,对“夺妻之恨”还耿耿于怀呢!周围的弟兄们看不过眼了,我记得我还多了句嘴:“我说队副哎,你俩多大仇多大恨啊?一个给一个不吃的?”康剑胜不搭理我,只闷声说一句,嫂子我上班去了。
梅子和二来子就有些讪讪的。梅子偷偷嘱咐,“二来子,你跟康剑胜一起下煤窑,跟他在一块儿的时间比跟我还长呢,可别跟他闹得彻底崩喽,你是头儿,你得大度,知道吗?”
“我真想狠揍一顿这个龟儿子!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下煤窑,脑袋绑裤腰带上的活儿,有啥看不开的?”
“你瞎说些个啥呀?脑袋让啥挤了?”梅子急了,有些口不择言。
二来子嘿嘿一笑,“放心吧!我下井去了!”
小说情节读来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令人感动。
拜读佳作。
新颖之处在于切入的角度,从几个视角进入,串联起完整的情节。效果很好,学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