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感悟(随笔三章)
一、理发偶遇
工地偏僻。我步行三公里,去村子里唯一的理发店理发。
小店门头不大,房顶是自家窗子的雨搭延伸而来,几块彩钢板一围,就成了小小的门头。里面的家具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木制的凳子露出纵横的老筋;带一面不大镜子的梳妆台已经站立不稳,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只是少了毛主席语录。一个成年人正在理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等待,屋里便没了落脚的地方。
我站在街上等待,顺便打量店主人的家。
这是个简陋的家,没有院墙护卫,没有藤萝缠绕,只是三间面朝大街的房子。房门都开着,能看见脱落墙皮的四壁,发黄的美人画,一把豁口的镰刀,不再紧凑的耙犁,还可能看见内室床上没有叠好的大红被子,一盏掉了灯罩的台灯。
堂屋的东南角,从上到下是一行歪歪扭扭的石笔字:这世界上最笨、最楞、最坏的人是,名字被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遮住了,体面地保留了这位人士的隐私。我猜家里定然有个刚上学的,调皮的小娃娃,刚学会写字就迫不及待地炫耀起来。也许,正是这间屋子的散漫,有了让他或者她乱涂乱画的自在……
其实十几里外的小镇上是有理发店的,里面不乏青春妖娆的小姑娘。然而,我却更喜欢这儿,喜欢看路上骄傲的大公鸡昂首挺胸走过,白头翁在树梢落脚,又转身飞走。
理完发已经十点多钟,回来的时候,没有走尘土飞扬的“阳关大道”,而是拐了个弯,绕向了村边。“渚蒲随地有,村径逐门成。”是老杜的诗吧,与这儿正相宜,只是多了几棵青葱的小白杨。再就是小河将草地围成半月形,牛拴在树上,一条小黑狗汪汪叫,蝴蝶翩然飞过,两三条块青石板搭成的小桥连着远处的油菜地,微风吹来花正香……
一扇红油漆的铁门上,也有一行石笔字。不过看起来要娟秀很多:这是蔡文妍的家!句子后面缀的惊叹号脆生生的,刚冒出地面的蕨芽。
于是,我偶遇蔡文妍的家。知道蔡文妍住在这儿,而且很喜欢这儿。
忽然就想念千里之外的故乡,儿子马上要半岁了,还只会喃喃自语,不知道第一次拿起笔会在墙上写些什么。
今日眼底事,他年梦中身。绿蕊侵疏篱,蛱蝶座上宾。檐深眠老雀,墙朴泥字新。字新儿女长,生小未迷津。崖壑皆北向,山迥有乡邻。地僻郊塬古,素心何妨贫。风舒繁槿木,菜圃连田畛。犁牛脱辕轭,欲归泉如银。水静凫缓缓,荫浓春深深。落花融旧蹊,胜此倦游人。
二、心安乐处即天堂
早晨五点多就起床了,蹑手蹑脚走出四个人一间的单身宿舍,然后轻轻走下楼梯。晨风带着旷野的静谧,拂晓连接不肯退场的星星,草叶经过一夜休整之后容光焕发。这时候已经可以把身体发动起来,向西南方向的角门跑去。出门之后跨过一条水渠,再顺着土路往东一里地,就到了大馍山上。时间充足的时候就一直爬到山顶,看西北的淮河,也看东南连绵不断的山丘。淮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在不停穿梭,山丘间一条条羊肠小道在山腰迂回。偷懒的时候就到左边的小山包上,那儿几块凸出的石头不能算平整,却正好可以用来做俯卧撑,而早起的山雀就是尽职的监工,监督我做足500个才肯罢休。
上班时间是上午七点半,从宿舍到办公室大约要走十五分钟,中间还有一段几十级台阶的山坡——整个电厂就建在几个山坡上,厂区高低起伏,正是依足了地势。
喝口水润润嗓子或者处理完一些事情之后,就要去工作现场检查各项工作,仍然是上坡下坡,汽机房高三十几米,锅炉七八十米,去补给水泵房更像是探险:这儿是淮河泄洪区,护坡有十几米高,顺着护坡往下去,需要借助一块突出表面五公分的石头,然后一个鹞子翻身才能下到底部。有通车的阳关大道,不过要多走半小时的路程。
下午上班时间是两点,当然还要去现场,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高踞在坡顶上的办公室,便有了插入云天的错觉。
吃过晚饭休息一下就该洗澡了,工地接近三百人,澡堂只安装了五个家用太阳能热水器,稍微晚点就只剩下凉水,而且还要买澡票。于是我又重拾冷水浴,当年宁夏零下二十几度还洗凉水澡,如今在淮南就更不成问题了。
晚上无聊,又牵挂文字,还要再爬山到办公室,从书本中寻找自己,这时候的膝盖便有了感觉……
今天下班回来,有人把水桶反过来,变成了小小的餐桌,摆在不宽的走廊里,上面放一个碗,碗里是素炒卷心菜,旁边的小碟里是咬了一口的酱豆腐。我侧身经过,他只看我一眼,继续快活地啃手里的馒头,怡然的表情,是心事重重的“官长们”脸上见不到的。
看到他这般恬然,忍不住回宿舍翻开苏轼文集,居士说,心安乐处即身安乐处。原本是不怎么相信的,但看到刚才这位哥们,一下子就相信了。
三、傍晚
天暗下来,白杨河边一片寂静,仔细听,才能听到涓涓的流水声。这个时候,倦鸟已经归巢,夜鸟还没有展开翅膀。左岸,成排的高高白杨树静穆肃然,同样高大的旱柳与杨树并排站立。秋天的叶子缓缓从空中落下,落在水中,落在岸边,落在一人多高的艾蒿里;右岸,十几米高的石头院墙挺起胸膛,通红的山楂从墙那边探出头来,大枣也红了一线,还有棵石榴树,就在院墙的石缝中站稳了身子,结了又大又红的果实。然后所有一切都在水里有个倒影,就想起老杜的诗:水静楼阴直,山昏塞日斜。这个恬然的傍晚,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重新交还给造化。
从住处到工地大约是四里地的山路,同事们上班,要么开着轿车,要么骑着摩托车,再不就是电动车、自行车,在通衢大道上来回穿梭;而我每天要翻山越岭,经历泥泞坎坷,早晨要比别人早起很多,晚上要迟回很多。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日复一日不辞辛苦……
这一刻,只有我一个人慢慢走在河边。我听到了造化的心跳,也融在了造化的躯体里,随着它的血脉任意游走。倘若千回能有此一遇,所有的辛劳便有了价值。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