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冬天里的一盆火(散文)
儿时,我们这里,冬天的农村,每家都至少有一只泥火盆。
秋天,稻子收割后,人们选择一种粘性强的土,兑水后,用双脚反复踩踏至粘乎,然后掺进稻草,顺着草茎制作火盆。
泥火盆,直径在四十厘米左右,高度在二十厘米左右,盆沿厚度在五厘米样子。有人家的火盆座大而沿厚,粗糙,一般妇女都搬不动。有人家则做得细巧,精致。就像粗瓷器和细瓷器,全由主人的心灵与手巧决定。我们生产队还有户人家,做的火盆经不住搬,一起身就裂了。眼看着天要冷了,后来干脆就在家里做坯,来个赖身子的。做农活时,他婆娘将这事告诉了队里的其他婆娘,引得大家伙说一阵笑一阵。有人还编了个歇后语:“张国成泥火盆一一死活不动身。”
火盆大小,也根据这主人家人口多少决定。但是,不管“精瓷”还是“粗瓷”,总之是一年一换,没有隔年的。在我们生产队里,只有极少数人家,才有铜火盆。他们都是50年代初从南通,启东,海门等地,搬迀而来的外地人,我们都叫他们海门人。铜火盆金黄锃亮,比小面盆小点。铜火盆上面有筛眼盖子,还有提把手。我们那时看得羡慕煞了,那可不在一年一换之列吆。不是赘言,是因为现在的年青人,着实不知什么叫泥火盆、铜火盆了。
泥火盆制作好后,放在秋阳下烤晒,直至晒到泥色灰白略黄,不璺不裂,方大功告成。
秋天,收好玉米后,人们总要留一部分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日晒夜露。据说经过这道工序,玉米更容易爆花。酥且脆,不易僵籽儿。
冬天的农家,每家每户场院边,都屯有数量不等的玉米棒芯和棉花壳儿。外面用高粱、玉米秆箔类围着,上面用芦席苫着,像一座座小“粮屯儿”。为即将到来的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做准备。过去农村里相亲,女方家来人,第一眼先看男方家柴垛儿,冬天包括看这小“粮屯”。这是是否富有的象征呢!因为家俱可以借,衣服可以借,米面油可以借,只有这柴垛儿,没法借来做假。
儿时的冬天,总感觉特别冷。可能是身体里沒有足额的卡路里支撑,且御寒衣衫单薄。每天早晨,我们最大的奢望,是在被窝里多呆会儿。小人正在被窝里捂着,这时,大人会掀起被子,将你拎出来。在小屁股上拍几下说:“小伙家屁股三把火,咕噜咕噜煮豆腐。”我想,这肯定是一种心理御寒术,鼓劲的。要是女生咋办呢,不得而知。
冬日早饭烧好后,大人们从灶膛里掏出火灰,倒在铺垫着棉壳、玉米芯类的火盆里,上面用死灰盖好。这盖火盆有技术门道,关键是不能有“气眼”。所谓“气眼”,即有盖不严实的地方,生烟会从这儿窜出,火脚子燃得快,不长久。大冷天,有了这一盆火,屋子里一整天都充满着温暖。
冬天,围着火盆烤火爆玉米花,是我们那个年代儿童的奢望和乐事。
每天中午或者晚上,我与大姐姐守着各自的半边火盆烤火,爆米花。大姐怕我越界“侵略”,用芦筷在中间划条线,相当于楚河汉界吧。然后各人播下玉米籽,不一会,火盆里“嘣嘣”声不绝,尘烟弥漫。我是每嘣出一只捡一只,顾不上吹灰,或者象征性地吹一下,就塞进嘴里。看着边界那边的大姐,她是慢条斯理,捡起后吹一吹,有时并不着急吃,而是攒在手里聚着。我总笑话她有好日子不会即时过。像我多好,吃光喝光,身体健康。
有一天晚上烤火,我突然盯着外面望,大姐也跟着朝外望。趁她不留神,我到边界那边捡了一颗抿在嘴里,装得若无其事。哪知烫得眼泪要下来,我就仰着头,不停地“啊啊啊”。我装着学汉语拼音。大姐说:“不丑,晓得用功了,这时候还学啊,鹅,欧。”随手还奖了我一粒玉米花儿,我心里暗暗窃喜。嘻嘻,我是谁。
虽说经过露宿的玉米籽容易爆花,但有时也有僵籽儿。播下后,它就是不爆。有时放十颗籽,吃了九颗,还有一颗呢。拨呀拨,就是找不到。谁知它在火盆边冒起了一缕黑烟。大事不好,然忙拨出來,已烤焦了。一声叹息,两眼直眨。
烤火结束,临睡觉了,这时大姐常常将手里攒的玉米花,匀几粒给我,我拿到手直接捂嘴里。“好吃鬼。”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又给了我二三粒。
有时中午,大人将芋头,地瓜埋在火盆里,告诉我们姐弟俩,不要乱拨火。听到这消息,不谛纶音佛语。晚上放学回家,一处都不逗留,心里想着火盆里的美食,直奔主题。到家后,锤子、剪刀、布,谁赢谁挑大的。可我常输,一输就耍懒。再来一次锤子、剪刀、布,直到赢了。“赖皮,好吃鬼。”大姐总是在她让步时,一定会说上这句,也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无奈之语。而我是一对大吡牙,二只眯缝眼,三声嘿噍笑,谁都沒招。大姐一边嘟囔着,一边极不情愿地将本该她的胜利品让给我。
火盆,对我们家来说,它的功能是取温,爆米花。偶尔,它还为我烤鞋子。我们那时冬天里,在家平常都是穿的“茅窝子”。就是在冬天到来前,大人早早安排我们到河塘沟渠边,将那大而绒的芦苇花折回来。晚上,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按全家人脚的尺寸,为我们编织“茅窝子”。讲究人家,一般还会在“茅窝”的沿口,用布条子将沿口缝起来,这样穿起来就不硌脚了。一般布鞋,特别是棉鞋,平时在家是舍不得穿的。新棉鞋要留到过年穿。
要过年了,母亲忙里偷闲,为我做了一双黑灯芯绒棉鞋,挂在墙上。我几次要穿出去显摆。母亲阻止我:“不要草虾等不及红,到过年再穿。”
有次下雪,母亲和生产队的其他女强劳力,到离家十多里的农田小型水利工地突击去了。早出晚归,中午工地供应一顿饭。一清早,母亲安顿好我和大姐,挑着泥兜子上河工了。我和大姐她们正好解放了,在雪地里打雪仗。战争未结束,“茅窝子”全湿透了,咋办呢?我打起了挂在墙上的新棉鞋主意。将“茅窝子”放火盆外沿烘烤,将墙上棉鞋拿下穿上。才穿起来的时候,怕弄脏了,只在家里看他们玩。后来熬不住,又出去在场地上垒雪人。尽管我小心又小心,不知怎么又湿了。大姐看我棉鞋脏了,怕母亲回来教训我,一边说这下怎么办,晚上妈回来,你少不了一顿“棍汤”。我求大姐想法子,大姐顾忌我被惩罚,她也难独善其身,至少她认为要负个领导管理不善责任。所以,也和我一样着急。她就帮我将鞋面刷干净,叫我找几根棉花杆,横搭在火盆上,将棉鞋放上烘。
我两双鞋全湿了,只好穿着大人的“茅窝子”里里外外地玩。哪知人小没经验,棉花杆横在火盆沿上,时间长了,棉杆烤断了。当我们闻见棉腥味时,已看见一只棉鞋已掉在火盆上。大姐抢上前捡起来,鞋面已烧出一个洞,里面棉絮一亮一亮的,用手也抠不熄。她立即将鞋放水缸里。大姐哭了,只顾说:“这下怎好,这下怎好。”我们吓得晚饭也未吃,大姐呆呆地在灯下等母亲回来,我则早早上床躲进被窝了。衬裤也未脱,心里已做好准备,被打屁股时多一层总比没一层强。
母亲一回来,就鼻子一抽一抽地问:“你们灶堂口收拾清爽了么?”说着就去看。一看灶堂里没一丝儿火星气。“你们怎不煮晚饭?小三子未吃饭就睡觉了?”母亲连着问。大姐愣在那不出声。我钻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动静,大气不敢出。“哇”地一声,大姐哭了,说她将我的新棉鞋烧了个洞。母亲拿起凳子上的棉鞋,随即“叭,叭”两声,母亲一边打,一边骂。大姐只顾“哇哇”地哭。“叭叭叭”。大姐不是哭,是嚎了。
“棉鞋是我烧坏的”。我一下子从被窝里站出来。“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怪大姐。”我不知哪里的一股豪气,站在床上,大有一副威风凛凛的气概。母亲一调头,拿着棉鞋转身要来打我。大姐一把拉着母亲胳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母亲看我双手插腰,头昂昂的,更气。举手打又捞不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真真气死我了,真真气死我了。”母亲坐在那直喘粗气,嘴里不停地说。一边将那只棉鞋反复地看着。她是在盘算怎样补呢,还是干脆重做一只,好与另一只相配,不得而知。
时光荏苒,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冬天,望着孙辈们在暖和的空调房里嬉戏,家里储着各式零食,想吃什么随便取。心中油然而生一份感慨,一份溫暖。
我总会常常想起儿时的泥火盆,儿时的烤火景,儿时的姐弟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哦,儿时冬天的泥火盆,多么温暖,儿时的光阴,多么温馨。
(征文首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