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儿时家乡的船(散文)
小时候,我对河里的船有一种亲切感,可能是因我父亲是“船老大”的缘故。
在内河小船中,我最喜鸬鹚船。“鸬鹚”是官名,我们这儿土名叫“水老鸦”。“水老鸦”长得怪怪的,离远看,外貌有点像黑天鹅。不过黑天鹅温文尔雅,雍容华贵。而“水老鸦”样子很凶狠。它浑身乌黑,一副长喙是它的看家武器。长喙呈锥状,尖端处还朝下弯,像钩。它的眼晴圆且绿,里面还带一圈黄,有股杀气内敛着,看谁都阴沉且险毒,杀气腾腾的,总好像谁都欠着它一条人命似的。它脚趾蹼和鹅、鸭的蹼一样,极适合于划水。平时,它站在船沿木桩上,常将两翅伸张开。听人说,那是在晒羽毛。水老鸦干瘦,没脂肪,不像鸭子。鸭子一闲下来,就用那三寸扁喙擦屁股,擦呀擦的,然后将沾在喙上的脂油涂在自已羽毛上,将羽毛打理得油亮亮的。冬天既保暖,又能轻盈地浮在水上。而水老鸦身上缺油少脂,一下水,羽毛全湿了。上船后它头等事,就是先浑身抖抖,然后张开双翅,像不停地摇着两把大羽毛扇。喙后喉咙的囊像小布袋子,从里面不停地发出“吼吼”声。
每当屋后地龙河里山呼海叫,必定是老鸦船大会战。此时,我们小伙伴呼兄唤弟,火急火燎朝河边跑。为看水老鸦捕鱼,我们上学迟到了,没少靠墙罚站着。多少回向老师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了。可是,一听到后河里船舱板响,早将那拖鼻流涕的保证,抛到哇瓜国里了。
老鸦船每次在大河里捕鱼,都必定有好几条船同时进行。他们先由两条船载着鸦前行,然后调转船头,将鸦放入水中,和后面的鸦船来个大合围。
“水老鸦”在主人的吆喝下,争先恐后,一个“猛子”连着一个“猛子”朝水里扎。啄了鱼就朝肚里吞,噎得脖子一伸一伸地。好像老吃不饱,撑得脖子像吃了青蛙的水蛇,腰鼓鼓的。这时,主人伸出长竹竿,在鸦身下水里一扫,将鸦脚上的打过结的线绳子卡在了竹竿头上,鸦就被拽上了船。主人扳开了鸦嘴,拍一下鸦脑袋,“哇”,刚囫囵吃下的鱼,全吐了出来。每只被拉上船的鸦,吐出了鱼,又被放下了水后,都会不服气地回首望望。被主人用桨泼了一头水,然后才极不情愿地游走。我估计,它是在盘算着,马上要不要再为老板下死劲卖力了吧。可惜它和我们一样,没个好记性。被主人的吆喝声,船簧板声一激励,又忙不叠地扎入水中,该干嘛干嘛了。
有时,遇上一条大鱼,会有几只鸦赶来争抢。我见过两三只鸦用喙抬着一条鱼的。鸦也会凑热闹,遇到几只鸦抬着一条大鱼,其它离得远远的鸦,明明与它不相干,但也都会朝那儿赶,也想分一杯羹,邀一份功。此时,我们在岸上跺脚撒土,鬼喊狼嚎。鸦船上的人也亢奋得扯圆了喉咙,不停地大声吆喝。脚下的木板敲得船舱板“砰砰”山响,好象助威一样。
才开始,我挺纳闷,这鸦吃了鱼不朝肚里咽,屯在脖子里,等着朝外倒,真是“傻鸦”。后来才明白,鸦在下水前,脖子被绳子扎了,吃的鱼只能到那个份上。而且,鸦在捕鱼前,主人是不喂食的。这样,有饥饿感的鸦,才更有捕鱼的主动性和迫切性。也有看破玄机的“精鸦”,离船远远的,在水面上悠荡,磨洋工,东张张,西望望,就是不朝水里扎。这时,鸦主人会赶过来,用桨猛击水面,击出的水泼向偷懒的鸦,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精鸦”只好极不情愿地朝水下扎。每次撵鸦捕鱼时,船上的人都一直不停地吆喝,脚下的的木扳子也一刻不停地敲着船舱板。我估计是为了调动鸦的兴奋性,像鼓励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像运动场上为运动员鼓劲的啦啦队。
每次鸦船来,我们都要跟着跑几里地,遇到港汊挡了路,才悻悻而回。
这种大河里群体作战的老鸦船,拖家带口,一家子都以船为家,是“正规军”。他们都是外地人。而另外,还有一种小鸦船,属“游击队”。它小到仅能容一个人,船两沿各有两根挑出的木桩,只有几只鸦。它只是在田间大中沟里,小排河里营生。只能说叫小打小闹,完全没有“正规军”捕鱼时那气派,那声势。
当然,还有一种比“游击队”更小单位的,属真正意义上的游兵散勇了。它是一根竹杆担在肩上的,四只鸦。挑着走时,鸦在竹杆上像跳舞,都大敞着双翅,配合着主人的步伐。不过这已不是鸦船的范畴了,只顺提一下罢了。
鸦是“臭骨头”。拿的鱼也不好看,缺鳞少尾的。因此,我们这里有句老话,来形容一个小孩或小动物长得瘦与丑,常用,“看你吆,这长得像老鸦嘴哇的”。所以,对老鸦船,热衷地是为了看它捕鱼,而不为了吃老鸦捕的鱼。
虽然鸦身上有股怪味,也不喜欢吃从它嘴里吐出的鱼。但我还是喜欢老鸦船,而不喜欢文文雅雅,干干净净的跳驳船。
跳驳船,长长的,窄窄的,船头尖尖的,很秀气。和许多年后,看到的皮划艇样子有点像,只不过比皮划艇高和大些罢了。它的腰部位置向水下,伸出一块长条板,象鱼的鳍。板上用白漆油好,光滑得象面镜子。两只桨细长细长的,很苗条。
跳驳船主人是夜猫子。白天,船停在港里睡大觉,取鱼时全是在夜里,象小偷,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引起我们极大的不满,你小气什么?捕鱼都瞒着人。有气就要撒,因此,跳驳船常常是我们撒气的对象。只要主人不在船上,我们瞄到空子就朝船上扔土坷垃。
一天,父亲在河边撒网,我跟着玩。看见跳驳船,我就找土坷垃要扔。父亲一把拎着我的耳朵:“你小小的人,使什么坏。”我将心中的不满说出,父亲听后松了手。嘿,这你就不懂了。晚上或天刚亮,正是鱼出来觅食的时候。鱼在水中游荡,跳驳船悄无声息,从鱼儿身边飞快擦过,受惊的鱼奋起一跃,此时正好顺着伸出的斜板溜进了船舱。如果大白天或动静大,鱼沉水下,还能取到吗。哦,原来如此。跳驳船,冤枉你了。
十七岁那年,学校放麦假,我和戴二子去县城运氨水。那时候,水泥船是生产队里的主要运输工具。磷肥厂到我们生产队,有三十里水路。氨水,其实是工厂生产磷肥后的废水。虽说是废水,但也总归有点肥气。装好氨水后,天已晚了。为了在第二天早上工时赶上追肥,我们摇着船,连夜往回赶。戴二子混名叫“二瞌睡”,我们摇着摇着,他先张嘴打哈欠,不一会,他就打起了盹。再后来,索性就在后舱板上躺下了。
我那时才学会摇橹,对这活计有种新鲜感。另外,主要冲着运一趟氨水,能挣两个工日这“肥差”而来。所以,我有力气,也不吝啬力气。我一个人摇着橹,橹在我手上发出有节奏的吱扭扭声。看着满天星斗,以及划过的流星一逝。听着河两岸草丛中虫鸣声声,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倒也感到是一种浪漫与惬意,当然,愉悦好心情的理由,主要还是那一夜抵两工日上。我忽然想着时下“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充满哲理的当红词汇。我想,我岂止是舵手,我还兼摇橹呢。一边想着,一边在哼哼着这人人会唱的红歌。正在想入非非,自娱自乐中。“咚”,一条尺多长的鱼,倏然跃进船中舱。“快,戴二子,抓鱼。”我急得手忙脚乱,大声呼喊着。戴二子从梦中惊起,坐在那里,嘴里光咋呼,就是屁股不挪窝。鱼在船舱里,被氨水一呛,连跃两下,又跃出船舱,逃之夭夭。
我们是狗咬猪尿泡一一空欢喜一场,懊恼不已。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一番折腾,船已经横在河中心了。我们忙着调船头,顺船位,继续赶路。这时戴二子灵醒了,很内疚,好象鱼跑了是他的责任。他说,我蹬中舱横梁上,再有就——他就不下去了。手里只有一根竹篙,有啥高招。再说,麦收时,夜里水还很凉,能下水么。我想,只能碰运气,鱼朝里跳,不朝外跳就好了。摇啊摇,我还没摇到地龙桥,戴二子身一仰,“啪”。人已掉进氨水舱中。他一个“猛子”上来,抓着船沿,直喊腌眼睛。只见他连忙翻过船舷,头一下一下地朝水里栽。上船后,冻得颤抖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全县里,今年下河洗澡,我是头一个。”
早上,我将这事说给大伙听,大伙笑得前仰后合。姜大爷笑得岔了气,大伙连忙拽头发,掐人中。急得姜大妈干笑变“水笑”。他醒后,大伙又是一场大笑。
鸬鹚船,跳驳船,现在,在我们这儿已经绝迹了,水泥船也难得一见踪影。每当我回到衣胞故地,站在儿时曾经生活的土地上,看着默默流淌的小河,留在我心中那一份对船的眷念,也像面前静静的河,在流淌着一份亲情,一份温暖,同时,还夹杂着一份愁怅。
儿时的船,在我心中长驻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