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山的那边 (小说)
老虎沟村坐落在大山深处。村子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峦挺出几个凸尖,一直伸进蓝蓝的天空。被山尖劫下的几朵白云徘徊在半山腰,湛蓝的空中,白云被劫时留下的痕迹慢慢变黑,变成有雨的云。
山脚处星罗着的几十户人家就是老虎沟村的全貌。村里老房子烟囱冒出的青烟常年弥漫在村子的上方,似一层薄薄的青雾。下雨时,整个村子上空似乎有人在哭泣。远远看去,这里如阴曹地府一般。
由于大山的遮挡,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生命的三分之二在夜间度过,余下的生命在不阴不阳的光阴里被折磨得有点另类。村里的男人像这里的大山,看上去是那样古老而沧桑;村里女人像环绕在半山腰的云,永远神秘着。他(她)们习惯了大山,大山也在用不同的方式习惯着他(她)们。
一
十岁的妞妞和奶奶坐在墙角一片坍塌的废墟上,两人的目光呆滞地落在远方。大山挡住了她们的视线,折返回来的目光落在奶奶的眼里一闪一闪的。她深陷的眼睛似下雨时院子里的鸡食槽子,永远浑浊地满着,却从来看不到溢出时的样子。
“奶奶!花花说,过几天要去她姥姥家。我有姥姥吗?”梳着羊角辫的妞妞用手拖着下巴问。
“有。”
“我姥姥家在哪儿?”
“山的那边。”
”很远吗?”
“嗯!”
妞妞不再提问,继续看着远方,目光被半山腰的一缕白云牵动着。
“您有妈妈吗?”妞妞收回目光,看着奶奶似老树皮一样的脸。
“有。”
“您的妈妈就是爸爸的姥姥对吗?”
“对。”
“爸爸看到过他的姥姥吗?”
“没有。”
“您的妈妈在哪儿?”
“山的那边。”
“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
“山的那边还是山,遍地的豺狼。”
“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被买来的。”
“谁买的?”
“你爸爸的奶奶。”
“您恨她吗?”
“不。”
“您是为了躲避那边的豺狼才来到这里的吗?”
“不是,我是被卖过来的。”
“谁卖的?”
“人贩子。”
“您恨人贩子吗?”
“不。”
妞妞转过脸继续看着远方的大山。大山在她的眼里愈加神秘了。
“您想妈妈吗?”妞妞回过头看着奶奶。
“不想。”
“您妈妈不好吗?她不喜欢您?”
“好,喜欢。”
“那——您为什么不想她?”
“想也没用,走不出去。”
“为什么走不出去?”
“我的脚……”
妞妞低下头看着。奶奶的脚像自己吃过的玉米饼子,非常小,前面是尖尖的。
“您的脚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妞妞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唉——”奶奶仍然没有回答妞妞的问话,她的叹息拖了很长的尾音,似乎是从几个世纪之前传来的。
“您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十岁。”
“您从那个时候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嗯!”
妞妞沉默,像远处的大山一样安静。忽然,她有点像妈妈犯病时的样子,抓着奶奶的衣服问:“妈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我买的。”
“她的脚不像您,为什么不从这里走出去找她妈妈?”
“她不想去。”
“我不信。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看到她拉着您的衣服哭着说想回家。”妞妞想起妈妈被好多人围打的场面。
“现在不哭了吧?”
“嗯!她为什么不哭了?”
“因为有你。”
“我?”妞妞似乎感觉到自己是个罪人。
一阵风吹过,被刮起来的尘土落在了奶奶的头发上。她轻轻摇晃一下头,似乎枯树上蹲着的一只秃鹫,转瞬又静止了。
“居住在这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一点不奇怪。妞妞长大了不要待在这里,你一定要去山的那边。”奶奶看着远方,用手抚摸着妞妞的头。
“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这里很好,可是,山的那边……”奶奶停住了。
“肥虾西份(回家吃饭)。”妞妞爷爷瘸着一条腿,赶着一头小毛驴停在两个人面前。似乎在笑。
奶奶看着妞妞、妞妞看着爷爷、爷爷看着奶奶、驴安静地站着、天空依然很蓝。
妞妞伸手去扶奶奶,“您的脚被谁弄成这样的?”
“我妈。”
“十岁的时候就成这样啦?”
“嗯!”
“我妈妈会不会把我的脚弄成这样?”
“不会。”
“爸爸为什么总是咳?”
“快啦!快结束啦!很快就不咳了。”
妞妞听不懂,呆呆地看着奶奶。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妈妈说的魔鬼。
妞妞扶奶奶站起。她的小脚像钉在地上了,久久不能挪动一步;爷爷一瘸一拐地赶着毛驴走在前面,样子似阎王殿里负责招魂的“鬼”。
二
三个人和一头驴用了很长的时间,走过了一段并不长的路,终于到家了。
破烂不堪的院子里,几只母鸡没有目的地啄食着地上的黄土;看上去快要坍塌的几间破屋的门口立着曾经用来打妞妞母亲的木棍;房上的杂草像山上稀疏的植被,看不出一点生机的绿着。
“咳咳咳……”屋里传出妞妞爸急促的咳嗽声。
“作孽、活该、断子绝孙才好……”妞妞妈又开始熟练地骂。
奶奶站住了,慢慢直起腰,脸对着屋子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作孽,这就是活该,断子绝孙就好了。”声音不大,说完后低下头看着妞妞。
妞妞扶着奶奶进屋。灶膛里的火就像死人时烧的纸钱,正冒着黄色的火苗;刚刚进屋的三个人站在地上,屋子瞬间变得狭窄;几个人的影子被火光映射在棺材一样的大木箱子上,一颤一颤的,像鬼影。
“去看看你爸爸好点了吗?”奶奶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妞妞。
妞妞扶奶奶坐在炕上,连忙跑进里屋。妞妞妈蓬松着头发坐在地上,像一个准备接受死刑的犯人,两只眼睛被妞妞带进来的亮光晃得泛着蓝光,样子有点瘆人。
爸爸一直咳,现在停止了,变得很安静。从她记事起,这是爸爸最安静的一次。
“爸爸睡着啦?”妞妞看着妈妈轻声问着。
“死了!”
妞妞一下窜到炕上,“奶奶,爸爸不咳了。”妞妞没有大喊大叫,因为她看到妈妈大喊大叫的时候会有好多人拿着木棍打她。
听到妞妞的话,爷爷一瘸一拐地跑进来,看着妞妞爸大声说:“咿呀(哎呀)!瞎骂(他妈),修鸡喜鸭(柱子死啦)。”
奶奶似乎没听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高高凸起的眼眶像村子周围的大山,呆滞的目光落在一根黝黑的木棍上,这是她们家的“传家宝”。
妞妞妈走出来,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她狠狠地说:“死了,扔了喂狼。活该,终于断子绝孙了。”
“唉!扔了喂狼吧!活该,终于断子绝孙了!”
妞妞妈愣住了。这是她十一年来,第一次听到这个“魔鬼”说出这么通人情的一句话。
“今后,你可以带着妞妞走了,去山的那边,越远越好。你别害怕,我不会找人来打你的。”
“啊——”妞妞妈嚎叫着,这是她十一年来第一次这么歇斯底里地嚎叫。
妞妞爷爷被嚎叫声吓得从里屋弹了出来,“虾米揉了(她们走了),呢迷尼(我们呢)?”
“等死,死了喂狼。”奶奶的语言被岁月压榨得所剩无几。
妞妞妈不敢迟疑,飞快地从里屋把妞妞拎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眼前的“魔鬼”磕头。“通通通……”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
“你们走吧!去山的那边,再也不要回来了。”奶奶点燃几柱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妞妞经常看到奶奶这样祈祷,每次打完妈妈之后她都要祈祷很长时间,别人家的媳妇挨打了,她也会这样祈祷……
妞妞妈站起来,拉着妞妞冲出了屋子,朝着山的那边跑去……
“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吗?”
“他死了,你没听见奶奶说把他喂狼吗?”
“妈妈,奶奶说山的那边遍地是豺狼,是真的吗?”
妈妈拉着妞妞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说:“等我们到了山的那边,这里就彻彻底底变成了山的那边。我会告诉那里所有的人,山的那边有魔鬼,一群吃人的魔鬼。”
拜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