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秋那天，宿舍里进来了一只蛐蛐。
　　 工地宿舍虽然简陋，可为了防止苍蝇、蚊子地进攻，门窗还是严密的，进门出门动作也麻利，就是怕给小虫们可趁之机，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
　　 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这个小生灵听谁说过这句话，进屋以后，它比我们两口子活得都招摇。不过是刚刚站稳脚跟，就吱吱、吱吱地叫上了，而且叫得毫无规律：吃饭时候叫，看电视时候叫，睡觉时候叫，早晨天刚麻麻亮，它又一顿一顿得歇斯底里地叫上了。老婆是个热心肠：“哎，你说它这样死命地叫，是不是饿了？一直都躲在木箱子后面，除了墙皮，连口露水都没有！你说它为啥要进来？”妻子过去一直住六楼，从来没跟这些小生灵同居过一室，开始的时候，对它没完没了的叫声大为恼怒，可是见我乐在其中，她又搬不动木箱子，于是就学着跟它和谐相处。时间长了，觉得这小东西还蛮有趣的，就转而关心起来。
　　 《诗经》中《七月》那首诗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现在刚交七月，按照书本上的说法，它应该在野外才对，这样急急忙忙钻进屋子，看来是个急性子；或者跟我一样，是个不大喜欢遵守纪律的家伙。
　　 宿舍的顶子是一层铁皮，相当于上面是通着的。刚搬过来的第二天正午，隔壁两夫妻正在吃饭，男人放了个屁，女人不乐意了：“瞧你那点出息！”男人不服气：“在自己家，没那么多讲究！”他却不知道，臭气虽然没有飘散过来，可是两边邻居的听觉都受到了污染。因为及时上了这么一课，所以连打呼噜都是细声细气的。
　　 比起人类的拘谨来，这个小生灵实在洒脱多了，也许不过是几十天的寿命，却那样自由自在，那样不顾一切、愉快地歌唱生命。
　　 然而，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不是所有声音都可以慢慢适应，慢慢变得让人愉悦。
　　 今天中午，隔壁家的小女孩又没好没歹地大哭，哭得人的肠子都难受。她老娘可能觉得影响邻居休息不好意思，就拼命威吓她：“别哭！别哭！再哭就揍你！”孩子还在哭，然后就有打孩子的声音，然后是更激烈、撕心裂肺地号哭，她娘老子恼羞成怒，声音又尖利了八度，不知道使出了什么狠手，哭声嘎然而止，我的心却高高提了起来。
　　 小女儿刚刚三四岁，几乎每天都有惨烈的哭声让人不忍卒听，无非是刚刚摔了一跤，弄脏了身上的衣服，母亲要打；吃饭时候讲话，影响了大人的食欲，父亲要打；上次试着爬树割破了手，弄得鲜血淋漓，没人给她包扎伤口，而是先一顿乱打。
　　 姥姥是专职看护小孩子的，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惹得姥姥发了怒。小女孩一边哭一边往姥姥的怀里钻，她是想寻找一点庇护啊，可是那个人把一只胳膊横起来，不肯放她钻进自己的怀抱。小女孩不肯罢休，使劲往怀里钻，连周围人的眼睛看得都有些酸楚。也许这个小娃娃真得不明白，昨天不是刚刚给她买了双新鞋吗？为什么可以装扮她的脚，却不肯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后来才知道，在媳妇刚怀孕的时候，她的爷爷奶奶先放出话来，女娃子不管，男孩才是他们的传家宝。于是这个长着圆圆脸蛋的小女孩，一生下来就被轻视，被姥姥不情愿地“收养”，长到这么大，只在去年见过一次传说中是慈祥、善良的爷爷、奶奶。
　　
　　 二
　　 立秋那天，宿舍里进来了一只蛐蛐。
　　 家乡济南，关于天气的报道，大部分标题都是“秋老虎”又出山了。而在这儿，连夏天都不适合“老虎”出没。太行山脚下的天气特别清爽，就算在伏天，只要下雨就让人有穿毛衣的冲动。这只蛐蛐也许是受不了外面的寒气才溜进我家。它想在人类之间找一点温暖，却不知道，一些人的心肠冻成了冰砣。
　　 谁都知道，若是没有女人，这个世界就不会继续下去；若是没有了女人，中国便不能成为中国。然而，他们不管这些，不管这个女孩子长大后会是多么美丽可人，也不管电视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舞台大多数都是为女孩子准备的，广告里的洗发水大多数都是女人在演绎，也不管这个小娃娃是不是已经懂得思考，哭声就是对这个世界不公地指证，而当他们衰老以后，这个女孩更是他们留在这个世上的礼物，是可以知疼知热的小棉袄。
　　 现在，这么多成年人合起伙来对付一个小娃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反正人类真的灭亡了，也不只是他俩的过错。谁让她是个女孩子，谁让她恰恰跟她的父亲用了同一个姓氏，有了血缘关系？于是，这个有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女孩就成了心头的阴影。
　　 孩子的父亲大学毕业，工作十几年，刚刚评上工程师，不知道是不是还像原来那样信心百倍；母亲在单位什么活都不干，除了怨恨、嫉妒、烦躁，几乎无所事事。那张脸，永远是全世界人民个个都欠她一大把钞票的样子。谁都不愿得罪这样的神仙，也许只有在咱们这样的企业，才是这些神仙生存的沃土。
　　 可是她依然不快乐，觉得没受到相应的尊重，人人都在多着她，世界也多着她，连生的女儿也是多着的。于是，她把不满、失望与烦躁都发泄到女儿身上。就像一只焦躁的刺猬，因为在外边找不到用武之地，就把所有长刺都刺进了女儿的身体。
　　 孟子说：“养而不爱犹养彘！”意思是说，如果只是让她活着，却不去用心爱她，那么跟养猪有什么区别呢？那么这个小女孩呢？还不如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猪，谁家的猪整天哭哭啼啼、泪流满面？谁家的猪要时时承受主人的怨恨？
　　
　　 三
　　 立秋那天，宿舍里进来了一只蛐蛐。
　　 现在这一刻，它叫得那么欢畅，那么狂野，那么自由自在。说不定是随手扔的橘子皮被它发现了；再不就是玻璃窗户上的水汽汇流成露珠要流下来；再不就是墙那边哭声停歇，为了不让世界陷入难堪的沉默，于是它挺身而出，再不就是……
　　 立秋那天，宿舍里进来了一只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