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黄昏一样的早晨(随笔)
那天起得很早。我走出宿舍的时候,几个室友还在梦乡。不过,与平日里的晴空万里不同,迎接我的,是个像黄昏一样的早晨。
抬头望去,看不到一丝阳光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满天的云。没有黑的、白的这样对比浓重的颜色,只有淡黄,淡青的浅色,看上去细腻又平和。早起的树木,带着朦胧的睡意。鸟儿在那里盘旋,大约也受了迷惑,不知道该展翅飞翔,还是归巢栖息;红艳艳的波利斯花已经落尽,还有种花叫不上名字,也是红红火火的颜色,一簇一簇已经次第开了半年,现在还开得热烈。微风中含着久远的往事,像上了年纪的人在回忆过去。
几个印度司机占据了我日常读书的那棵树下。他们是来送货的,一天一夜,还没有卸下人生的负担,正在那里谈论着什么,安静祥和,没有一点焦躁。我索性合上书本向外面走去,路边是个小吃摊,穿着纱丽的印度老妈妈正在忙碌。小吃摊旁边是条隐藏在野草间的小路,我顺着小路往前走,走进荒芜的田地中间。今天的原野里,有一种恬静的美,引着人一直向前。
这条路是我熟知却从没走到过的,Y君跟我提起过好几次,每次他都是止不住地惊艳:那个美啊,一下子就能美到人心里去呢。
小路两边的榛荆慢慢多起来,开始绊人的脚。若不是能看到远处的房舍,听到大路上汽车喇叭的鸣叫,我是没有勇气走这么远的。在这热带茂密的草丛中,有人见过碗口粗的蛇,通身黑漆一样;还有一米多长的大蜥蜴,与人对峙的时候虎视眈眈。
小路顺着地势七高八低,一会儿淹没在突兀而起的树丛中,一会儿又贴近废弃的贫民窟。就在拐过一个陡坡之后,小路两边的树与草变得稀疏起来,这是我已经远离村镇。虽然从没走过,但我并不担心会迷路或者走错方向。在这儿,所有乡间道路的终点都是一条小溪,一片河谷或者一片沼泽。在这里,可以感觉印度人对水那种近乎盲目的虔诚。即使在路边车辙蹄痕形成的水洼,也有人洗手洗脸,用碗或者盆子舀起来,稍微沉淀一下就喝进肚子;有人在水塘冲完尿盆之后,立刻就舀起水来送到嘴里漱口;还有人在已经污染得发白的浊水中洗澡。这儿遍布工厂,烟囱林立,因为缺少监管,已经有了疮痍的痕迹,可这里的人似乎毫不在意。或者,他们已经意识到水质的问题,可是不经过沐浴、净身就不能跪倒在神的面前,所以才让他们如此执着到偏执。
这个国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外。
当我爬上高高的堤坝,另一个印度展现在眼前。一条从远山深处迤逦而来的小溪缓缓流过河谷,几头牛正悠闲地吃草;几匹印度矮马好奇的打量着我这个闯入者,看一眼之后,就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竹篱笆顺着不高的崖岸围成狭长的菜地,里面西红柿正在结果。然后就是望不到尽头的,顺着溪流的草地,一直连到天的尽头。那儿不是山峦的壮阔,也不是沙漠的寂寞,而是亿万年不改模样,生机勃勃的人间。
而这,就是Y君念兹在兹的圣境吗?
这时候,满天的云彩开始承担不住自己的重量,化作雨丝轻轻飘落下来,落到草里,落到脚下,落到我的发间、衣衫。走出多远了?我没有丈量;雨会变大吗?不想去探究。我缓缓向她走近,缓缓融进她的怀抱,极沉重又极轻盈,极迷茫又极洒脱地融进她的怀抱。四周没有一个人,这片辽阔的土地就成了我的天下。我仰起头,雨水滴到我的脸上,顺着脸庞流下来,然后又滴落到衣服上。
随雨滴落的,还有客居的惆怅,三十年来人间的淡然失望。也许一直在追逐的,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随手丢弃的,才是费尽心力追寻的。难道一个人,非要走遍千山万水,才能找到自己的心门?非要问遍人间,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一刻,忽然想嘶吼,想雀跃、想流泪、想唱歌。忽然就想起苏轼的《临江仙》里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那风流潇洒的苏轼,身体从没有机会逃脱人生的拘役,那么他毕生要寻找的,是这样一片“江海”吗?甚至没有竹篱短墙,没有蓬门户牖,只有潺潺溪流载着思绪流向无尽远方;恋窠的青蛙缠绕着蒲草永无倦意;还有就是用手可以触摸到的远山,天上滑翔的苍鹰,偶尔掠过身边的燕子。
还有的,应该还有雨的夜,雨滴敲击竹叶的声音;有花瓣坠落,果实轻萌的声音;有月亮穿过云朵,带起光阴的声音,以及这世上的有心人,凝立在在这里,静听世间万物无穷变幻的声音。
回去的时候,我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绕过一片树林,从村落间走过。有户人家小院的院墙是成排的,开着香沁白花的茉莉,香味飘散得很远;小院的一角,是棵生长繁茂的芒果,青青的果实,经雨水冲洗之后,有一种流动的光彩在枝叶之间跳跃。一个经过的印度人好奇地看着我,大概奇怪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地方流连这么久,他却不能知道,这平常的景色,对我来说有多么不寻常。
雨还在轻轻地下。走出村落,到了公路之后,往来的车辆已经开始喧嚣,我加快脚步向回走去。料来同事们都该为上班做准备了吧,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就在刚才,我有一趟多么会心的旅程,读懂像黄昏一样的早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