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浆水”一直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浆水的样子像极了一位素面朝天的农家老妇，但正是这种甚至有点寒酸味儿的东西，却牵扯着许许多多和我一样，走出大山的浪子们每每思及，总是不禁满嘴生香，进而有些饥肠辘辘了。
　　 浆水属于西北美食中不可缺少的配料。之所以称之为配料，我想主要是因为浆水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西北面食的液态调料。浆水与西北面食有着唇齿相依的亲密关系。
　　 “浆水”者，顾名思义，发浆之水。主要流行于我们国家的大西北陕甘宁地区。取早春季节里向阳而生的苜蓿芽或者苦苣芽为主要材料，有条件的人家，还会配着白菜，或者芹菜叶子等，用开水稍加焯煮后，随意丢进大瓷缸中，然后加入最大量、最清淡的面汤水，封口放在屋里的任何角落里，使其自然发酵，三五日后，开缸便可食用。
　　 做浆水的过程，方言称作“投浆水”，一个投字，几分慎重，几分虔诚，都可略领一二。浆水的取材简单朴素几近到极致，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简单的取材，才使得浆水能在苦寒之地得到了千年的沿袭、并至今依旧上下于百姓们的餐桌的原因。
　　 浆水究竟起源于何时，实在很难考究了，有人说起始于秦始皇时代，也有人说起始于刘邦年代，但不论起始大秦帝国，还是发自楚汉之争，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浆水“生”于黄土高原，始于西北荒凉之地，能交代清楚这一点，也就够了。追溯历史实在太过艰涩，艰涩之事显然不适合清凉爽口的浆水，权且就放在一边罢了，我只知道浆水与如我之黄土地上的孩子而言，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可能这种亲近，有点像“有奶便是娘”的意思吧。
　　 浆水之色如水。瓢去漂浮在最上层的白色浆水花儿，顿时便有一汪清泉般的浆水呈现出来。上好的浆水清澈而透明，影影绰绰中似乎能发现一星半点的白丝儿，更像是琼浆中的丝丝精华，反而给清澈的浆水增添了几份神秘。这是西北百姓人家的厨房里一年中不可或缺的一缸“水”。
　　 浆水的清澈和西北农家的妇人有些相似，相似在某种神气中，更相似在素面朝天般的朴素中。所以，浆水出自于农家妇人之手，就像是农家的孩子一般，模仿到了来自母体的几分神韵，便不由得自带几分憨厚。清澈而透明的质地中，不夹杂任何多余的、甚至让人不安心的成分，留着天然的样子，犹如天然来雕饰的女子一般，看上去顿时就有了几许亲近感。这或许是浆水给我的第一映像，有言“察言观色”，了解浆水，也是从其色而入的。也正是浆水的这种清透质地，让素来不善心计的黄土汉子反而初心不改，终生不能忘怀，就像爱慕清澈如水的山村姑娘的那双眸子一样，浆水带给我，以及和我一样的黄土地上的汉子最深沉的正好是这种透明清澈之感。这种由来已久的、源自于起初对浆水的欣赏，让我重新认识了黄土山村里的姑娘，以及每年做着那一缸浆水的母亲。
　　 对于西北山村里的农人们而言，浆水是上好的调味品，上好的面汤，更是上好的消暑解渴之佳品。
　　 浆水的吃法，有炝锅后掺进面汤吃，也有仅仅用葱花儿炝锅后放温了喝。不过浆水与面共食，是最平常也是最“平易近人”的料理方式。
　　 西北人爱吃面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或许这和自然气候有着很大的关系。西北终年少雨，温差巨大，如果将娇贵的蔬菜种植在西北大地上的话，不是被早晨的浓霜冻死，就是被中午毒辣的太阳烤焦，当然这是在早年间还没有“地膜”这个好东西的时代下，一切靠天吃饭的残酷现实下才造成的，如今已然变了。能耐得住这种过山车般的气候的，一般都是看上去很“贱”的东西，譬如大白菜，譬如土豆，再譬如小麦。相较而言，小麦显然是这里面最精细化的食材了。小麦耐寒耐旱，且高产，不太计较一日跌宕不定的温度，也不太嫌弃紫外线的多少，总是能尽己所能地钻出黄土地皮，赶着七八月的秋雨来临之前将一大串姑娘的辫子般的麦穗儿送给百姓们。以麦为面，然后配以浆水，似乎是一种无可挑剔的料理方式，以至于提到了面，便想起了浆水；看到了浆水，便如看到了一碗酸酸爽爽的面条。
　　 面与浆水的搭配，在我眼中像极了男人和女人的搭配，男人如面，撑着一日三餐的饥饱，而女人如浆水，调节着一日三餐的味道，更调节着一个家庭清清淡淡的日子。
　　 以葱花儿炝锅后的浆水汆起来的面，可以是长面，也可以是柳叶儿面，还可以是面片儿。一样的浆水，只是面的形状不一样，然而唯有柳叶儿面加着浆水，才被称为正宗的“浆水面”。浆水面陪伴了我所有的童年、少年，和弱冠之年的前前后后。
　　 母亲是“投”浆水的好手，经母亲亲手投出的浆水酸中带提甜，这种甜是一种自然的蔬菜和泉水的甜味儿。农家的女人，和男人区别的仅仅是性别，除此之外，一样的早出晚归，一样的面朝黄土，跟着男人一起刨着黄土里的日子，跟着男人一起风吹日晒于山巅黄土坡，如此疲劳的一天下来，假如在进入农忙季节，需要里外兼顾下，不论时间上，还是体力上，都容不得一个女人、或者母亲有太多的时间伏在灶头做太过于精致的饭菜，因此舀一瓢浆水，和一碗面，以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做出一锅清爽可口的浆水面，加上半碟咸菜为伴，绝对称得上是最适合，也是最可口的美味。记忆中每到家里最忙的季节里，母亲总是和父亲整日匍匐在地头没日没夜地劳作，而那些日子里，母亲的灶房里烧出最多的饭，就是浆水面了，但奇怪的是，这种看似最平凡，几近寡淡的食物，却从来没有吃腻过，以至于至今每每想起，都禁不住吞咽口水。我想这可能就像那句诗意般的“母亲的味道”或者说“故乡的味道”。浆水面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生活，那种酸爽的味道，跟着我不论到了哪里，都历久弥新。
　　 浆水的吃法，除了与面共食的浆水面之外，就数“喝”浆水了。
　　 这种说法，咋一听上去，似乎有点粗莽。有喝酒的，喝茶的，但喝浆水的估计少有人知。实际上葱花炝锅后，凉止温热的浆水直接饮用是上好的饮品，更是最好的消暑止渴、开胃止吐的最佳良药。
　　 少小那些年，每当夕阳西下时候，厨房里总会飘出浓浓的香味儿，遂忍不住循香而去，扑进厨房喊一声“妈，做啥好吃的了啊这么香？”母亲总是一尘不变地回头笑一下，回答道“瓜娃，妈我就是炝了盆浆水，看把你馋得。”听着母亲的回答，便小偷一样寻摸着锅头的周边，找到了那盆刚炝好的浆水后，熟练地捞起锅边的大勺子，舀起一勺，吹吹打打地一饮而尽。实际上哥哥们都会来抢着先喝几口，甚至到最后以至母亲需要重新炝一盆用来做面，但母亲从不对我们抢着喝浆水的“胡闹”行为加以阻止，母亲说：“浆水是好东西，喝着开胃，解暑，还能让你们白天吃的那一肚子酸杏儿尽快通下去，爱喝就喝吧。”或许正是母亲的这种“纵容”，让我自小对刚炝锅后、温热的浆水念念不忘，那种入口酸爽，下咽后浑身通畅，能将一天的疲劳和炎热瞬间压下去的好东西，在今天看来，远远超过了迄今为止我喝过的任何包装精致，阳春白雪般的饮品。我想，假若如今我每日能有一杯母亲用葱花儿炝锅的浆水可以喝，我宁可戒掉我酷爱的清茶。再假如抛开对浆水的私人情感，仅仅就药食同源的立场出发，这种完全源自于自然，源自于天然，无糖无添加的消暑佳品，一定依旧是我的首选，不过这也就是想想而已，显然，这很不现实。虽然如今也有了包装精美的浆水饮品，但在我看来，此浆水，非彼浆水。味儿不对，只能算作是没了灵魂的酸水而已。
　　 浆水以一汪泉水般的色泽，以一种最谦卑的身价，更以一种最贴近地气的方式，存在于黄土山村的每一位母亲手中，在一代一代的母亲精心地“投”制中，历经千百年却依旧一汪于百姓们的大瓷缸中，养育着黄土地上最憨厚的人们，满足着一代一代黄土山村的孩子和男人们清淡而平静的生活。
　　 细细想来，浆水的样子，实在像极了平凡而朴素的农家女人，在看似素面朝天，质朴无华的身影中，成为了山村里不可缺失的味道，更成为一个家庭一日不可缺少的、或有形、或无形的角色。我爱浆水，最先起初始于迷恋它的味道，但如今想来，能让我爱到今天、并有愈发不可收拾之迹象的原因，可能还有更多其他的情愫，比如黄土，比如母亲，再比如那个淡淡远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