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米家河洼(散文)
一
米家河洼很贫穷落后,是个鲁西平原上的小村庄,状如短擀面杖的样子,两头略尖,稀稀拉拉的老旧房子,中间则肚鼓鼓溜溜。在村子两头各有一条河,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河,是每年干渠水浇地时不断拓展的河沟子。沟子里是芦苇和一些随意而生枝枝叉叉的杨树、柳树。擀面杖一切两开,中间是一条平平的小路,村里人进出的必经之路,连接东西。
从小河沟西边的小路开始走,不一会儿,走过一片长满荆条的荒地,穿越几个大蘑菇状的麦秸垛,就到了我姥娘家。我姥娘家,在村子东部。西边邻居就是旺兴舅舅家,也就是宝银的家,宝银姊妹仨个,她位居第二,上有一姐,叫宝金,下有一弟,叫宝合。隔着一条路,南边邻居就是旺青舅舅家,虽然叫他舅舅,但他年龄和姥爷差不多大,他们夫妻一生没有自己的儿女,就收养了一个男孩,叫宝库,他和宝银姐姐差不多大。
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单调乏味,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家家点起昏暗的煤油灯,灯光如豆,洒下一小片圆乎乎的光晕。农村的夜晚,人们早早地吃饭,刷锅洗碗,酒足饭饱的鸡们绽开油亮的翅膀次第飞上高大的树干上睡觉;鸭子、大鹅也被关进窝里休息,有养驴啊,牛的,也早早地添上夜草,人们把家务忙活完,也就早早睡觉。
但有月亮的晚上,或者炎热的夏天,人们往往睡得晚,不约而同地站在大街上聚在一起聊天。
那时人们封建,即便是一个村的,男男女女的也不聚在一起说话。通常是,月色如水,男人手中的烟一红一灭,他们聊得内容也是像男人似的粗砺,比如节气、今年的收成,该穿肥了,该打药了,种哪种棉花高产病虫少类的,一看就是正经过日子的话题。因此,他们声音是很高的,显得光明磊落,就算是笑,也是很响亮的,让人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开怀大笑。
而女人则不,谈论的话题除了做针线,纳鞋底子,缝纫棉袄,还有些其他稍隐晦的话题,因此说话就如男人手中的纸烟似的,忽明忽暗,声音也时大时小。有时则是唧唧喳喳像清晨荒野中树上的鸟儿,尖锐清脆;有时则是声音蓦地暗了下去,窃窃私语,几乎耳语似的,面色凝重严肃,在短短的时间内,脸部变幻无数次的表情后,突然嘎嘎大笑。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自然惊扰了趴在身边打盹的大黄狗,狐疑地站起来伸个懒腰,虚虚地小声“汪汪”几声,在女主人呵斥下停了口,又不屑地卧倒,继续刚才未做完的梦。那些个笑声如被石头激荡的河水,泛滥开来,像水,也淌到那些不远处地男人跟前,他们也不解地望望对面的这些个女人,很轻视地笑笑,嘴里嘟囔着,这些个老娘们!
我不知道,在鲁西平原上,甚至全国各地,每个村庄是不是都有一个露天娱乐场所;在荒僻乡野,它几乎等同于一个茶座,尽管人人都不喝茶,他们只是就着明晃晃的月光,咀嚼着国家大事和村里的八卦,把平淡的、无论愉快还是忧伤的日子都慢慢地咽下去,消化掉在岁月的长风里。
二
夜晚,也是小孩们的天下。小孩子里,就不怎么严格区分男孩女孩了,这些现在的小孩子陌生的游戏,诸如老鹰捉小鸡儿,丢沙包、跳绳、拾石子儿,我们那些个孩子乐此不疲。我们紧张而又热烈的奔跑,脸蛋儿红红的,不一会儿,身上已了一层湿漉漉的薄汗。宝合比我大一岁,虎头虎脑,一个小小子,却跑不过村西头的红香,在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中,常动作跟不上前面母鸡的节奏,很快地被老鹰捉住,从队伍中不情愿地走出来,然后饱受屈辱地望着余下的队伍继续捉小鸡儿;等被捉住的小鸡儿多起来,他脸色就有了些得意,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看到队伍中一个个败下阵来的小鸡崽增多,难掩饱满的兴奋,貌似有些可怜,也有些幸灾乐祸地望着奋力保护身后小鸡的母鸡。
暮春的夜晚,麦子已拔节抽穗,夜色笼罩中,远远望去,形成一片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小矮林。小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杨树,极目远望,也看不到树的尽头。
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记得宝合、金玲等小伙伴呼唤我出去玩儿。金玲的哥哥,胆子特大,在一个月光十分明媚的晚上,他披着一块白色的包袱皮儿,蹲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开始我看到路上突然生出的白色含混的不名物体,吓了一跳,几乎大叫起来,金玲得意地笑了,赶紧地小声告诉我,蹲在路中间的是她哥哥金山,他在学校里学了课文鲁迅踢鬼的故事,不由得愿意模仿下,吓一吓出来玩儿的大人们。
隔着十几米远,我仿佛听到金山得意的笑声。大人们陆续地出来了,让人意外愤怒甚至失望的是,大人们对路中间突然生出的不名物体,根本不屑一顾;男人们甚至连谈论下的兴趣也没有,倒是旺星妗子,笑嘻嘻地说,谁家的熊孩子,不嫌累得慌,又嘎嘎地笑起来。
我和金玲她们在不远处默默地观望了许久,那个白色的小包袱皮覆盖的小身体就那么地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我困得呵欠连天,突然看到金山掀开包袱皮儿,站起来,没站一会儿,就又坐下去——原来是蹲得太久,腿软得站不住了,他是麻腿了。金山那时已有十多岁,长得细瘦,他走过我们身边时,金玲叫他哥,他只是回望了妹妹一眼,没说话就走了。但我在他回望的时候,看到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现在想来,分明是对自己精心策划出的恶作剧失败后的羞辱的眼泪。到现在我也记得,那少年回眸,那失望的泪水。
三
姥娘有天去宝正哥哥家,我不敢去他家,就在外面等着,忐忑不安。姥娘那时不知道我在外面等着,仍然嬉笑着聊天,阵阵欢笑声透过低矮的土墙传出来。我不敢进去找姥娘,因为这个院里养了一只不大的黑狗。它浑身漆黑,没有一丝杂毛。有次,我看到这只狗跟在宝正哥哥身边走,看着油亮亮的毛,想抚摸下,不料,它露出一嘴尖牙,充满敌意地冲我呜呜乱叫。我吓得撒腿就跑,狗也穷追不舍;听着宝正哥哥急急地喝斥它,最后它不追我了,回到宝正哥哥身边。但自那以后,我就怕了它。
人人都说这狗不咬人,但那次却分明感受到它对我极深的敌意,难道因为我不是这个村上的人,入不了它的狗眼,而排外吗?我尽可能地躲在墙边,怕那只狗一出门,就瞄到我的躲避,但鬼鬼祟祟的样子,还是引起了以看家护院为已任的黑狗的反应。在我腿打着颤等姥娘时,黑狗突然如阵黑旋风似的蹿上来,咬住我那可怜的脚踝。原本就胆战心寒的我彻底崩溃,哇地大哭起来。很快地姥娘娘出来了,宝正哥哥的娘旺春妗子出来了,大人们大声地呵斥住那只狗,姥娘弯腰把我抱起来,我看到苍白的脚踝上有几个清晰的牙齿印——幸好没被咬出血。
晚上吃饭时,旺春妗子提着一筐子红粉粉的鸡蛋,来替她家的狗给我赔不是,并顺便拿来一小捏狗毛,说怕吓着我,让姥娘烧了,念叨念叨,把我的魂唤回来。果然,我晚上做噩梦,被黑狗追赶,跑啊跑,吓得我哇哇大叫,身上被子被汗濡湿了,身子底下,由于紧张,尿床了。迷迷糊糊的,半夜听到姥娘在院里喊我的名儿,小丽啊,家来哩,小丽啊,家来哩!我很惊奇,我明明在家嘛。这样想着,我就大声地哎了一声,醒了。姥娘一下子抱住我,放在她那边炕上,撤了我的褥子,换了我的被子,铺上干净的被褥,我就一下子睡到大天亮了。第二天,醒来,看到白底蓝花的二大碗里,是香喷喷的鸡蛋膏。吃着饭,听着姥娘讲,我才知道,我被黑狗吓破了胆,吓出了魂儿。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喜欢那只黑狗的,它缎子似的毛,晶亮的眼睛,尽管它伤害过我,吓住了我,冲我犬牙差乎着恫吓我。但喜欢一个东西,就这样的莫名其妙,就像我后来看到的一句诗——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请允许我爱你——那种似乎绝望的喜欢和暗恋。姥娘也说那狗是好狗,看家护院,本领高强。姥娘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宝正哥哥家有只丢三拉四马虎率性的母鸡,它常在院子东面的荆条窝里生蛋,几乎每次都是黑狗用牙齿小心地叼回来,而且绝不破一点外壳儿;还有,宝正哥哥家的猪拱破猪圈逃离,是这只黑狗凭借着它过人的灵敏嗅觉,在村西头的一个玉米地里找到的那只走丢了的猪,而且能撵着它回到家,厉害不?狗自古以来是忠臣,姥娘往往把狗提升到人的层次上去褒扬。
只是,后来黑狗死了。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一群来路不明的打狗队,用自制猎枪打死了!看到惨景的只有放羊的老声姥爷,他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牛犊子似的壮汉把狗打死,飞快地抬上一个机动三轮车,轰隆轰隆地冒着黑烟一路绝尘而去。
那天晚上,宝正哥哥家里好静啊,饭摆在桌上,一家人都面色沉重,没怎么吃饭。我听说黑狗被外村人打死了,也偷偷地哭了。
四
没有电的日子,人很闲,日子很长,活得很安稳,安分守己,会信鬼敬神,有敬畏心。冬天的夜晚,我早早地躺在烧得滚烫的炕上,看着姥娘把我的棉袄棉裤焐在压风被下面,给我掖被角,看她坐在那只老旧的圈椅上,边在花白的头发上抿下针,一边纳鞋底儿,嘴里给我讲着故事。姥娘的故事,有天爷爷,有王母娘娘,有玉皇大帝,有牛郎有织女,有外村的小玉梅,有北乡的大青山,有月亮里的嫦娥,有只陪她的白兔子,我常常在姥娘慈祥的故事中我慢慢睡着了。
早晨,我在像雨后春笋一样清新充满活力的公鸡打鸣声中醒来,看见姥娘烧火做饭,屋里弥漫着温暖甜香的雾烟。姥爷在圈椅上坐着吧嗒吧嗒地吸着长长的烟袋锅子,眯着眼睛在和姥娘小声地说着话。
即便醒了,我也不愿钻出温暖的被窝,有时姥娘做好饭叫我起来,我一动不动地装睡,姥爷呵呵地笑着,小声地给姥娘说,再让孩子暖和会儿,这懒闺女!
其实,我早就醒了,有时脸朝里面,大睁着眼睛,看着暗黄色的旧报纸粘贴的墙,感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有海,海上升腾起如烟似的雾气,大磨盘似的橙黄色的太阳冉冉升起。
听着院里鸡、鸭此起彼伏地呼叫,我心里亮亮的,我爱那些不通电的白天和黑夜。
那天,早晨醒来,突然听姥娘在和姥爷窃窃私语,说宝库哥哥和宝银姐姐谈对象呢。我不明白,问姥娘,么叫谈对象?姥娘说,一个小闺女家,别瞎说,快起来,快起来吃饭。后来不管我如何死磨硬泡地缠着姥娘问,姥娘再也没和我谈论过这个话题。
记得那时,宝银姐姐长得非常好看了,她个子高挑,明媚的眼睛里黑而潮湿,脸很白,穿着小碎花的棉布衫子像一棵青葱似的蓬勃生动,声音清脆如六月的河水,辫子编成很复杂的细细的麻花辫子,一走路随着轻盈的身体跳来跳去,高大的宝库哥哥常看她的背影出神。
后来,他俩就常常一起去地里锄草啥的干活儿,田野的微风拂在他们身上,宽松的衣服向后膨胀着,如帆似的饱满。而那时的宝库哥哥,则是很时髦的装扮,我记得他穿着青色的干净的裤子,把裤腿绾得高高的,露出里面鲜艳的红秋裤。那年代,穿秋裤的人是不多的,冷了,大不了穿棉裤,或再套条单裤,秋裤是在市场上买的,自家是做不出来的。他穿件蓝色的中山装,眼神明亮,阳光一跳一跳地打在他的颧骨上,洋溢着神秘的金光。
又过了几个月,我听金玲说,宝库哥哥和宝银姐姐私奔了,在我们鲁西地方,金玲用了个词,是“跑”了。我想起平时见过的那快乐的她和他,恍然明白,那时姥娘姥爷小声谈论的谈对象,就是跑的前奏。他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应该算是青梅竹马。
旺青舅舅本是当过兵的人,据说,在战场上不幸命根子被炮打了,从而丧失了生育能力,而后来无奈领养的宝库哥哥。当兵的大多脾气燥,爱冲动,好骂人,他也是这样。那些天里,他家常常传出旺青舅舅粗声大嗓地咒骂,稀里哗啦地摔东西,间或老实的旺青妗子的苍老的哭声。而旺兴舅舅家,则好多天一直没什么声息,也不出来站大街上闲聊了,即使遇到人,尴尬地打声招呼疾步低首而过。
毕竟母子连心,宝银姐姐平时在家很勤快,体谅爹娘的辛苦,干活很不惜力气,可能在外面一直牵挂着她爹娘吧,有天,我发现宝银姐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宝库哥哥。那天,在姥娘家里,我见到了和我姥娘悄声说话的宝银姐姐。宝银姐姐更漂亮了,脸红红的,红得亮晶晶的,对,就像那红苹果似的,天然有光泽。那种红,是与我年下时,看到贴到门上的红对子,偷偷地用唾沫拈下的红色儿抹在脸上的红,截然不同,有种很神秘的美丽。
宝银姐姐见我回来了,很快告辞,临走时,红了眼圈,姥娘送她出门,听着姥娘很热心地说,放心吧,二妮儿,我给你娘说。
那天姥娘从旺兴舅舅家回来很晚,回来时,满脸兴奋,说旺兴两口子明白,同意了这门亲事,成全一对苦命孩子也好。姥爷没说啥,只是在暗淡的油灯下深深吸了口烟,末了说了一句,就怕旺青再使绊子……姥娘没等姥爷说完,急急地说,旺青哥凭啥使绊子,人家一个大闺女,长得又俊,愿意他家宝库,不是烧高香的事儿!
谁知,结果真的是旺青舅舅不同意,理由是他和旺兴舅舅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们,这不是违背伦常吗?他拨浪着花白的头颅不同意,而且还骂宝银不要脸!后来,大队的干部出面,说合这件事儿,别管怎么着,两个孩子看上眼了,就是缘分,而且宝库是旺青养子,没血缘关系;再说了,宝银肚子里已有了孩子。可是不管咋说,旺青舅舅是死活不同意。
当我们回头望时,只有那里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