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深山中有一野塘，邀我同去竭泽而渔之。
　　 择一晴日，俩人便提罾扛锄而往。
　　 翻山过坳，觅得小水塘，决堤放水。水竭而鱼无踪，止有一乌龟从水草乱叶里爬出，踏浪而来。我伸手擒住，此君竞一片呆萌，伸头探脑，奇怪地打量着我，似看外星怪物。真乃灵物也！君从天地来，且回天地去！
　　 我放了乌龟，随兴口占几言：
　　 故人藏野塘，邀我同涸渔。
　　 翻山复越岭，池在深山居。
　　 水落鱼无迹，踏浪一龟出。
　　 龟来且归去，此渔非在鱼。
　　 渔非鱼，在其趣也！
　　 即收拾东西，准备归家，忽闻得潺潺水响，朋友说，下有一溪，沿溪而下，亦可返回，只是绕了些路程。即循声前往，不有远处有块平地，种着一片竹林，数棵老樟。估摸此处曾有过人家。一条小溪从山坳中蜿蜒而出，绕过竹林，跌落下去，飞起一道白花花的水帘，激出声响。
　　 走在溪堤上，时值早春，雨水刚过。恍惚间，风掉转了头，从南面吹来，不再凛冽割面，空气中氤氲着温湿的气息。青蛙是春天的吹鼓手，三五零乱蛙声，青春，确乎已来。
　　 小溪一边是挨着山。春风一吹，被严寒折磨了一冬似已枯死的树枝，青皮上爆出了点点嫩绿。春雨一润，粗糙的松树干，仿佛老女人的脸上涂了几层膏脂，欲裂落的老皮，光滑了几分。几枝早开的野桃花，横斜溪上，凌空照水，骚首弄姿。山野已是春意朦胧。
　　 小溪一边邻着稻田，田野里点缀着五彩斑斓的野花。春天就是一场戏，各色花草树木都演员，这些跑龙套的小野花，自然不似大红大紫的牡丹、玫瑰，千呼万唤，才肯粉墨登场。给点阳光，我就灿烂，它们在野地里随意而欢快地开放着。
　　 有种小黄花野菜散漫着熟悉的芬芳，但我忘记它的名字，朋友说，此物学名稻槎菜。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每天放学都要到地里去寻猪菜，稻槎是首先，每见到它大家便如获至宝，争着用镰刀去铲。
　　 记起一天下午，我跟邻居二狗结伴去寻猪菜。可能是二狗名字带狗，狗屎运真好，出门不久便碰上了一块风水宝地，挤挤挨挨一大片稻槎菜，很快便各自用掘了大半篓。完成了任务，我们便玩起一个游戏，在田中掘了一坑，每人各抓一把猪菜放入坑中，然后站在几米外拿镰刀往坑中扔，谁投中猪菜归谁。
　　 大战几十回合，再次验证了二狗狗屎运超常，我的半篓猪菜全被输光。此时天已黑，晚上我背着空篓灰溜溜回家，先被母亲骂一顿，再被赏一顿黄鳝伴面(楠竹丫子伺候）。我在吃打，可恶的二师兄，却在猪圈里跑来跑去，嗷嗷地叫，虽然它也饿，却叫得很夸张，我疑心它存心添油加醋。
　　 山鸟啁啾，溪水潺潺，伴着春的乐曲，踏着茵茵的新草，我们继续前行。
　　 溪边忽冒出许多猫公刺，葱葱郁郁，狂野不羁。我曾在城市的公园里见过猫公刺，仿佛缺少营养的非州饥民，病秧秧，却被人圈护着，视若珍奇。乡下的猫公刺绝无此公主般待遇，在村人眼里，这一身刺疙瘩的畸形怪物，亳无美感，砍作柴烧不好下刀，烧起来也不利索，一无用处。
　　 处地不同而身份迥异，草木亦如此。我正想着，忽跳出一只螳螂，立在道中央，向我们昂首挥刀。朋友笑道，强人剪径，索要买路钱了。可谓艺高人大胆，我知此君神勇，螳臂一伸，车也敢拦。
　　 前面的路越来越窄，野竹从山上蔓延下来，淌过溪沟，爬上了溪岸，塞满了道路。
　　 风摇竹叶，飒飒而响，又唤起遥远的记忆。
　　 小时候，老家村前亦有一小溪，穿过绿油油的稻田，流向未知的远方。那天，一群小伙伴在溪边的高墈摘了许多阔竹叶，折成小船，扔在小溪中。看着竹叶船漂漂荡荡，随水远去，懵懂的孩堤，想象不出有多高，地有多远。
　　 于是，二狗问大伙：“听说小溪流到了双凫铺(距村子十多里的一个集镇，小时候眼中的大城市），双凫铺属不属中国？”
　　 三丫一脸不霄，霸气驳斥，“蠢卵，告诉你，双凫铺再过去十五里都是中国！”
　　 中国到底有多大？如今二狗、三丫经常乘坐飞机丈量着世界，这个笑话不知他们是否还能记起，也许，儿时的竹叶船早已漂出了他们的记忆。
　　 野竹塞道，荆棘野刺亦来争夺地盘，跟竹丛胡搅蛮缠打成一片，这铜墙铁壁我们无法穿越，只得从田中绕行。
　　 跳下溪堤，还未立定，扑愣愣，脚边乱草丛中飞起一只野鸡，仿佛伸手可擒。野鸡拖着肥笨的身躯，飞得很吃力，落在了几丈外的灌木丛中。又行几步，两只野兔，倏地从草丛窜出，夺路奔逃。我举锄欲赶，朋友忙劝住，他说，去年春天，他掷了块石头，竟砸死了一只狂奔的野兔，捡回去开剖，里面白花花一片七八只待产小白兔，拇指大一个，全是死的，想起来真残忍。
　　 绕过荆刺，复上溪堤，前面有一小水潭，清澈如镜。缓缓流水，浣洗着天空白云、溪底沙砾。几丝草蔓如少女的柔发，在水中轻轻荡逸，几只小鱼在其中穿梭嬉游。
　　 风一阵一阵吹过，沙沙沙，周边树叶翻过来，又翻过去，仿佛一本书，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读着，寂寞的山坳里，全是书页翻动的声响。我摘起一片，触之如锦，抚之如肌，脉络里写着岁月，叶肉里蕴着春秋，它的故事，风读过，雨读过，鸟儿歌唱过。
　　 小溪绕过一座山，忽一折，转向东流。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现。然而，眼前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溪桥茅店，而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山。
　　 几座山被人剖肚开肠，整个儿翻转过来，树木也被连根刨去。光秃秃的山，已不再是山，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丑陋的黄土，就如一只宰杀后剥了皮的猪和羊，不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堆森森的白肉。
　　 溪水是山丘流出的乳汁液，山死了，她的乳汁便枯竭了，流着浓稠的黄色的血。下面的小溪亦被人翻整，草木尽除，覆着新土。溪也不再是溪，而是沟，一条赤裸裸的黄土沟。
　　 天色渐暮，狗吠鸡啼，前面已有人家。再回首，来时之路，薄雾迷濛，乱木参差。想想，他年若来此处，这条充满野性的山溪，是否还能再见？
　　 慨而有感，小诗以记：
　　 潺潺谁弄曲，逐水访春堤。
　　 绿竹埋幽径，松针覆蕠泥。
　　 擦身奔野兔，触手掠山鸡。
　　 未若青山老，泱泱云外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