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大益坝的一片山坳里，打量着这块土地。
　　 多年前，我曾随母亲在此山坡上割麦采茶、挖红薯，这块土地，曾留下我儿时的足迹和劳作的记忆。
　　 一晃三十多年，今天重踏这片土地，只为找到自家的土地，挖一墓坑，埋葬一位亲人——我姑母。
　　 时值仲冬，天空飘着微雨，几许寒意。雇请挖坑的是几位儿时老家旧邻，虽然我现居地跟老家相距并不遥远，但这些年总劳碌碌奔忙，跟这些旧邻们交集并不很多。
　　 风吹过山坳，我望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不见记忆中绿油油的麦蔬，眼前多了许多坟墓。杂乱的坟堆，阻挡不了山上蔓延下来的荆棘的肆意入侵，地里茅草丛生，几近荒芜。
　　 休息的时候，两位长辈邻居指着那些坟堆给我一一讲解，这是谁谁的坟，某年死的。我依稀记能起他们，这些久未谋面的人，都跑来此处相聚了。其中一座坟，是老屋邻居寿山的，记起两年前他还到过我店里，不意今天也躺在这里了。
　　 寿山未及天命便殁了，算不上寿比南山。不过，相比他的父一辈，寿山绝对高寿。小时候听大人们讲，寿山的祖母生育能力强大，母鸡下蛋般一胎接一胎，家里又穷，孩子多了自然养不活，咋办？直接扔在尿桶里淹死。所以，寿山的一些叔伯阿姑，尚未开始人间的第一声啼哭，便结束了生命。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另一位老哥说他也为自已在此间也相中了一块宝地，力邀我去瞧一瞧风水好不好。
　　 我吃了一惊，听他的口气，这哪是要给自己挖墓坑，分明是给自己造别墅。
　　 记忆里，这老哥体壮如牛，能吃五碗饭，能挑四百斤，知天文识地理，是个能人。今天打量他，背已微驼，牙缺了几颗，干活也有些喘不过气。他并不老，但是，他确已老了。这些年不知他经历了一些怎样苍桑的故事。
　　 也许，经历了苍桑，便能看淡生死。看淡生，便知死是生的必然，坟墓是人的最终归宿，无法回避，也无需回避。
　　 黄昏，我离开墓地独自往回走。经过小河，冰冷的河水仿佛已凝固，滞而不前。河岸的一排白杨树叶脱落得干干净净，散乱的枝条直楞楞刺向天宇。两只乌鸦呆立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向着萧瑟的黄昏默哀。
　　 迎走来一翁，牵着一头牛，戴着斗笠。我赶紧让道。
　　 他喊了我一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睁大眼晴，诧异着，他取下斗笠，看了半天，我终于认出，是阿龙。
　　 阿龙，也是老屋邻君，儿时形影相随的玩伴。
　　 想起来，往事历历，如在昨日。
　　 我们一起在池塘边折柳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装游击队打仗；一起半夜装鬼叫去吓独居在养猪场里的寡妇杨大阿婆；一起去坟坪里捡牛骨头（三太公说死人骨头）卖到供销社土产部；一起把脱落的缺牙扔向黄四阿婆的茅屋顶上……
　　 时间一晃，今日再见，昔日懵懂少年，已两鬓斑白，满面皱纹，俨然老人。
　　 仿佛一面镜子，对面的阿龙，就是镜中的我，早已韶年已逝，苍苍老矣！
　　 我掏烟递给阿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接着又摸出一盒火柴。
　　 “我这烟——，没敢装给你……”他憨厚地笑着。
　　 我笑了笑，心中疑惑，这老兄，怎还使用火柴这种古懂。
　　 噌的一声，他擦了一根火柴，火光一闪，冒了一股青烟，灭了。
　　 噌——，他又擦燃一根，红色的火苗跳动着，他赶紧把烟凑上去，烟吻着火苗，火苗害羞地躲闪，终究未能挣脱，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吸灭了。
　　 火柴棒丢在地上，一缕余烟还在挣扎。
　　 寒喧着，暮色渐浓，阿龙道别，一人一牛，在茫茫的田野里，渐渐地远去了。
　　 望着阿龙被夜色吞噬的背影，我忽记起，他小候每天在家练唱歌，立志当一名歌唱家。看到电视《再向虎山行》，他每天在家打沙袋，走树桩，立志要象姜铁山、容沧海一样，练就一身绝世武功，闯荡江湖。我想，如今，他的这些梦想，大抵都付诸东流了吧！
　　 少年的梦想，青年的激情，很多希冀似乎还在计划中，蓦然回首回首，生命的秋天已来临了。
　　 人的生命就如那一根根火柴，有的没能擦燃，留下一股烟，便终结了。有的燃到了一段，风一吹，亦灭了。纵使摇晃晃燃烬到最后，这一寸萤光，相对于这茫茫宇宙、岁月长河，亦是倏忽一瞬！
　　 我又记起我的父亲，已长眠地下十余年了。想一想，父一辈，渐渐凋零，很多都不在了。
　　 人生，就象排队等候上车。祖辈已基本上走完了，父辈们也已进入了候车室，我们这一代，也要排队进站了。
　　 一晃就老了，西去的列车正在缓缓向我们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