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春风化雨祭父迟(散文)
4月5日清明节,按公历说,这天是我父亲的忌日。可我们乡下人一般都是按农历说的。2008年4月5日,也就是这年的农历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八点半,我的父亲撒手人寰,永远离我们而去,这天也就成了我们难以忘却的伤心日。
父亲去世后的头三年,我们都是在农历二月二十九日进行家庭集会祭奠追思他,后来我们就按公历的4月5日算起,每年这天都会在父母长眠的地方去祭奠,清除坟冢上的荒草,掬土添坟,聊表哀思。
时光飞逝,倏忽间就是十年。我曾写过一些文字表达过对逝去二老的追思和怀念,长歌当哭,聊以自慰,默读过后,随着纸钱焚化,袅袅青烟飘去,不知父母可曾收悉?
对我来说,2008年的春节是很难忘掉的。早在腊月二十三那天,正是家家祭灶神的日子,我回到乡下老家,准备接父亲到县城来过年。往年这天,父亲都在他住的房间,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桌子上摆放好文房四宝,裁好不足二寸宽的红绿纸条,给前来讨要祭灶神的乡邻写“上天言善事,下凡呈吉祥”的对条,有些人家还提早来让父亲给他们写春联,父亲忙得不亦乐乎。可这次我回家看到门庭冷落,父亲一人躺在床上,床头边放着待服的药片。原来父亲已病倒三四天了,在家服药见效不大。和四弟商量后,我叫车送父亲到县中医院入院治疗。几天后,病情稍有好转,接诊的主任医生是父亲当年的学生,他悄悄告诉我:老人家是旧病复发,现在只能进行临终关怀,人力已无法回天,生命大概只剩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其实在四年多前父亲被检查出右肺有问题,经手术治疗后,恢复得还是非常好,一年后竟能骑车上街,在家也能干些轻微活儿。前季刚去复查,一切都挺正常的,怎么半年之后就复发了呢? 医生的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到腊月二十九这天,我跟医生说,明天早点用药,下午我要接父亲回家里过年,大年初一、二两天暂停一下,初三继续回医院接着治疗。医生同意了。三十日上午,我在病房陪着挂液体的父亲,忽然听得门外有不少人在走廊里说话。值班院长和医护人员陪着县上领导在媒体记者跟随下一齐涌入病房,原来是县上领导看望慰问值班的医护人员和住院病人。那一拨人离开后,父亲高兴的表情还仍然保留在脸上,刚才医院的值班院长给他介绍来者的身份时,由于人多,加之又要回答领导的问话,他没有一一记住来者都是些什么人,于是又问我了。中午时分,药液正好滴完。搀扶父亲下楼,打的回到家里,妻子和儿子忙端上饭菜,父亲像尝一样,各样只吃两三口,喝了半碗汤便进卧室上床躺下。儿子见爷爷这样,就跟了进去关上门,爷孙俩在里边聊起了天。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妻子知道了医生给我说的话,也显得情绪低落,只是我的儿子尚且不知。下午饭父亲依旧吃得很少,饭后儿子打开电视,依偎在他爷爷身边。父亲边看电视边对他的孙子说,早晨县长领人到医院看望他了,显得兴奋不已。儿子说:您有福啊。我在一旁听了心里很是难受,大年三十在医院里被人看望这是福吗?
夜幕降临。按习俗我拿了早就买好的香表、冥币之类和儿子到马路边去烧。这次,我心里不仅想着我那早逝的母亲,还有对父亲病情的担忧。晚八点多我们和父亲一起看春晚,这期间父亲的电话不时响起,都是兄弟子侄和亲戚们的新年祝福和问候。每接一个电话,父亲都显得兴奋,给人以精神状态不错的感觉。大约九点多,父亲说他要休息了。我忽然灵机一动,从柜子里拿出3000元,对父亲说:今晚你就把这些钱装在内衣口袋。父亲理解我的意思,笑着将钱装进了衬衣口袋。
看着父亲脱了外衣躺下,我走出房间,想着医生的话,心里像灌了铅,眼里也噙满泪水,那有什么心思看春晚。在我们乡下有这样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在除夕夜,有一魂一魄都要离开人身去到阴司城报到,核实自己的阳寿。如果阳寿还有,则在生死簿上减去一岁,在正月初七(俗称“人七”)这天放魂魄回来。于是就有了“人七”傍晚家家户户都要给家庭成员叫魂的习俗。如果一个人的阳寿在下一年内满期,那么这一魂魄就被留下不再回来。凡去世的人不管在年内那天走,他的那一魂魄早在这除夕夜走后就不再回附自身。所以,大凡年纪大、体弱病重者,家里人多半会在除夕夜给他们穿戴好,整夜不脱,以防他们来年逝去,免得先走的魂魄穿戴不整。基于此,我就让父亲将那些钱装在身上。
正月初三,别人家还在亲友推杯换盏、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之中,我的父亲又回到冷清清的医院,到正月初六这天,父亲执意要出院回老家,任凭我们咋劝,向来随和的他就是不听。最后,我只好按他的意思办了出院,在傍晚时分送他回到老家。父亲心里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拖不了多久的,第二天他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安排自己的后事,要我们在他去世后丧事简办,不要铺排浪费搞那些没意义的事情。父亲退休后经常被人家请去当礼宾,穿长袍戴礼帽,作文行礼。他对这一套早就厌烦了,以至后来有人请,他以有病为由推脱。我们兄弟商议提前给父亲过70大寿,时间定在农历正月十七日。其实父亲的生日在农历九月十七,我们知道是等不到那一天的。正月十七那天,来了不少亲朋好友,一起为父亲迎放鸿木并提前祝贺七十寿诞。 听到县上领导题词“为人师表,劳苦功高”、“父贤子孝,邻里和谐”、来宾热情洋溢的讲话,看到儿孙满堂,亲友满座,父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在答谢时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流了下来。在这前后十几天内,父亲的饮食基本恢复到这次病前的状况,精神状态也就好了许多,不时和前来的客人说这说那。也就是这么十多天后,父亲再次躺倒起不来了,我们心里都明白,都焦虑不安。三弟买回好几瓶人血白蛋白,请医生上门给父亲用上,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天,这年4月4日清明节,第二天4月5日,农历的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八点半,父亲还是走了,走到了他即将70岁的人生终点站。每年清明时节桃杏花盛开时,我们都会到父母坟头前祭祀,有泪空流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
回想起父亲的一生来,他给我们的付出真是太多。在我们兄弟成长的经历中,父亲言传身教的都是些朴素的道理,没有什么大道理,就是骨子里的善良和正直。他一生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为的就是将我们都养育成对社会有用的人。父亲17岁参加工作,先是在本地教书,一年多后的1958年泾灵崇三县合一,父亲被调到泾川县城北郊的水泉寺任教,那时交通极不方便,全靠步行,从学校回家五十多里,常走的便道是过了泾河,沿杨柳湾的山沟爬坡,越过太平塬,进入黑河川,再爬山上到什字塬回到家。途中人烟稀少,野兽出没,那时狼吃人是常有的事。有一次父亲回家途中被饿狼跟踪数里,他靠着一根撅把粗的树枝壮胆,一直走到一户人家才脱险。1961年又调到崇信县柏树乡教书,1962年灵台恢复县治后,才回到了故土。
我们小时最愁的是推磨。在磨窑里,抱着磨杆围着大石磨走得天璇地转。要是父亲回来,他和我们一起推磨,给我们讲故事,讲做人的道理和他知道的逸闻趣事,有时还出谜语让我们猜,这样我们就不觉着累。记得一个秋冬季的晚上,我们在生产队的场房前,围着一圈给队里剥玉米挣工分,父亲给我们讲戏剧《窦娥冤》、《十五贯》,《金沙滩》把早剥完要回家的人都吸引了过来,他们一边帮我们剥一边听父亲讲故事。
有件事给我的记忆太深。在我九岁那年的暑假里,看父亲在门前那里戴着草帽,穿着背心挖土打胡基(土胚),额头的汗水不停往下掉。我在那里跑来跑去抓蝴蝶,差点被父亲抡起的䦆头撞上,吓得父亲大叫起来。他丢掉䦆头,双手拍打自己大腿,大声呵斥。从没受过父亲斥骂的我,也大声嚷道:你挖死了,权当没有我。哪知这句话更激怒了父亲,气得他抡起䦆头将刚打好码摞起来的几块胡基砸碎,带着哭腔说:你这话比要我的命还伤人呀!年幼无知,想不到一句顶撞的话竟然会使父亲如此伤心。因此,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今我的儿子有时偶然也会对我的好言劝告来一句“不用你管”一样,叫人好不伤心啊!有一年的夏天中午好闷热,天上阴云遮住了太阳, 为了提前完成当天的抬水任务,我叫上二弟去沟里抬水。刚到泉边时,雷声阵阵,乌云满天,我们舀满水抬起急忙忙往上走,没多时下起了暴雨。无处可躲索性就抬着水在泥泞的陡坡里往上挪。父亲跌脚爬步跑下来接我们,他刚看见就叫我们丢掉水桶往上爬。到我们跟前时,他一把将二弟背上肩,一手紧紧拉着我往上挪步子,生怕山洪泻下来。跌跌闯闯总算回了家,我们都成落汤鸡。换衣服后,只见父亲身上直冒热气,大口喘息着,他告诉我们,以后出门不管干啥,都要告诉大人,夏天出门,特别是下沟里去一定要看天色行事,夏天雷雨多要是遇到山洪下来那可就事大了。
还在我上初中时,家里每年都缺粮。周末,父亲从几十里外的学校回来,母亲首先诉说的就是家中粮食支撑不了几天,要父亲想办法,那时的粮食可不好找,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因为粮食是国家的计划物资。晚上,父亲就跑去找生产队长,好话说完,屈辱受尽,一家七八口人每次只借得二、三十斤,有时还会空手而归。那几年,父亲在离家二十多里远的学校当校长,他和学校所在地的干群关系好,特别是那个叫张正荣的大队长,他解放初期参加剿匪,在严寒中冻伤双脚,十个脚趾被截的伤残退伍军人,为人仗义。一天他听到父亲为家中无粮而发愁肠时,他便冒着风险,和队里其他几个干部商量后,将生产队留的贮备粮装了几袋,傍晚悄悄送到学校。第二天早晨,父亲捎话要我拉架子车去拉粮食。听说父亲弄了不少粮食,我很是兴奋。十二三岁的我向老师请了半天假,借来队里一辆架子车,沿公路一路小跑,等到了父亲任教的学校时,满头大汗。父亲给我煮了两个荷包蛋、下了一碗扯面,吃饱喝好后,父亲和另一个老师将几袋粮抬到架子车上送我拉粮回家。走在半路上歇息时,我忍不住想看看袋子里都装着什么粮。逐个解开袋子看,是小麦、玉米、糜子、高粱,两个只装了半袋子的是黑豆和荞麦。真正的五谷杂粮,我好开心,这下我们家就不愁没吃的了。
离父亲任教不远的一个山区村子叫桑园,这里背靠塬边,涧河从那里流过,村子里不仅有桑园,还有菜园、果园。那时候苹果是极少见的,偶尔只听人说起苹果,真没见过,更不用说吃过。在那少吃没喝的计划经济年代,能吃到的水果就是每年夏天才有的桃、杏以及秋天成熟而长在沟边的酸枣、杜梨了。那年后季开学不久,大概是1975年吧,父亲周末回家,绑在自行车货架上的黄色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我急忙去解下来问是啥东西,父亲笑着要我猜,我猜不准便将包儿抱进屋里,奶奶蹒跚着走过来问我啥好东西,我说是“洋桃”,其实我不认得就随口胡乱编了个名儿。一时,姐姐、弟弟们都来了,母亲也收工回来了,奶奶小心翼翼取出几个苹果放在盆子里,舀了一瓢凉水倒下去,胡乱搅了几下就捞出来,我们伸手接过还在流水的苹果吃起来,那香甜的味道至今仍忘不了。这些年来,我虽然吃了数不清且早已寻常不过的苹果了,什么秦冠、富士、乔纳金、国光、红星、元帅...,那怕是来自青岛烟台的,或者来自天水静宁的,还是本乡本土出产的,但总没有那一种能比得上那时候吃的顶端有棱、红艳艳的香蕉苹果来。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基本上每周回家都会带一包苹果来,这样的时间每年都能持续将近两个月。那些年我们一直盼望着秋天,等待着每年秋天父亲带回香甜的苹果。
父亲是个很有孝心的人。他回到家里,一有空就给奶奶洗头、洗脚、洗裹脚布,趴下身子拿小针刀给奶奶的脚挑丁甲;也有过多次从街道买羊肉泡提回来给奶奶喂着吃的情景。回想起来,我好惭愧,直到父母亲去世,我一次也没给他们洗过脚。
刚包产到户的那年,我家分得一头牛,没地方喂养,母亲找人说通和另外两家一同喂养在原生产队的饲养站。不久那两家人之间就因为垫圈的事闹矛盾,互相指责。春节到了,父亲编了副对联:三家和睦同喂一槽,六畜兴旺根在二房(我们队名二房)贴在饲养站门上。经庄里有文化人的分析开导,演绎规劝,那两家人的关系慢慢和好了。
我师范毕业后,父亲觉着我继承了他的事业,甚是欣慰,不仅对我关怀有加,更是要求我干好工作,绝不能误人子弟。为此,他把祖传的两件宝贝给了我。一件是像袁大头一样大泛着淡黄色的玉璧,一件是六棱白瓷釉笔筒,上书繁体天蓝色“精诚团结”落款:蒋中正。遗憾的是玉璧被我拴在钥匙链,后来一同丢失了,笔筒也被我不小心撞倒落水泥地上摔碎。后来我也辜负了父亲的殷切期望,转行脱离了教书育人这一行,这些都让我至今难以释怀。
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在干好份内工作外,平生最大的爱好除了吸烟就是栽树。在原来旧窑庄的门前,栽了数百棵树木,好多都已被砍伐盖了房屋,有些还在,长得已有成人一搂合抱那么粗了。砍伐过的地方,树根处又长出枝条,现今也有碗口那么粗壮。每到夏天,绿树浓荫,小鸟栖息,莺歌燕舞。林下种的药材牛夕,每年也能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搬到原上房庄后,父母亲先是在院子周围栽树,然后又在不大的院内栽植果树、种菜养花,几年时间把个农家小院弄得跟公园一般。春天花艳,夏天浓荫,秋天果香,冬天则尽情享受收藏的果蔬和幸福。特别是每年夏天,我回到家里帮兄弟夏收,吃住在父母那儿,看到父亲在果树下支一张床,床头放一杯茶,打开收音机,躺在那里听单田芳的评书《隋唐英雄传》,听那过瘾的、喊破嗓子的秦腔《斩单童》、《三对面》;我和母亲则在房里闲聊天。望着父亲那愉悦的表情,我感到这就是父亲所谓的“享福”吧。1994年父亲提前退休,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他在不停干这干那,一刻也不闲着。吸着廉价的烟,喝着极普通的茶,穿着极普通的衣服,干着家务杂活,听广播,带孙子;有时也和邻里乡亲下象棋聊天,这样的好日子也仅仅过了几年。2001年母亲忽然病逝,父亲从此形单影只,闷闷不乐。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愿离开老家,即使我或三弟亦或姐姐,不论哪个接去,他也呆不了几天就急着要回去,我们也就只有常回家去看望他。2003年,父亲被查出严重疾病。手术后,尚在康复的他尽管受了不少委屈,但仍没有失去热爱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当2008年的春天刚刚来到时,父亲却走了。说来也怪,父亲在院子里栽植的一棵最大的苹果树,那年春天也再没有发芽、开花结果,随父亲一起走了;每年仲夏就能盛开五颜六色的牡丹也从此不见了踪影,院落里顿失生机,显得荒凉和冷清。
父亲走了,永远走了,我们从此无家可回,只好漂泊在外。早在母亲去世后,我们就觉得家已残败不全;父亲患重病后,更感觉到这个残缺的家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我们担心,我们害怕。可担心和害怕的那一天谁也无法阻挡的来了,这是怎样的悲伤和无可奈何啊!长天高渺,万物轮回,黄泉路上从来行者匆匆,但我想无论父亲魂归何处,他的音容和品质绝不会湮灭——他一直活在他儿女们的心中,如今老家虽然还有兄弟一家,但没有父母亲的家总叫人感觉到像人生途中的驿站一样,感受不到那种特别的温暖和气氛。
如今,我们只能在每年的清明、农历十月初一回到长满蒿草的父母坟前摆放祭品,上香焚烧纸钱。惆怅伤感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双亲;偶到老宅去细看,以期安抚寸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