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老松(小说)
老木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他想不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他两天没出门,只是睡觉,睡不着就到院里转圈。老栓来叫了几次门,他都不开门,只应一句:“没事,你忙去吧。”
他不敢走出去,不敢去看那个白哗哗的大树墩子。今天强子来叫门,老木才打开了院门。强子提着饭盒走进屋里,端了个椅子在桌子旁边坐下,让老木也过来坐下。强子看老木确实老了,背也有些驼了,以前天天看着,怎么就没发现呢。强子想着,对老木说:“没事的,还有我们呢,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不会让你饿着。”
老木眼睛看着门外,应着强子:“没事的没事的。”
强子打开带来的饭盒,推到老木的面前。接着说:“再说这几年政策好了,你还有养老保险嘛。明天我去村委会,帮你申请点临时救助。”
老栓等几人也相继进来,都带着饭食。大家是约好了的,来跟老木吃个饭,生活还需要继续。这两天,老栓来叫不开门,就叫来几个年青人,把老木的畜圈整理了,给老木收拾出一间可以住的屋子。这畜圈距老木的院子有五十多米,是两间土屋。以前是关牲畜的,这些年老木只养着几只鸡,房子便空了。老栓整理了一下,勉强可以住人。
家里已经没有其它的人,那两间小屋、一张老木床、几只椅子、一张桌子、几只锅碗,成了他全部的家当。老木也想和几位老朋友一起坐坐了。他想继续他的营生,等着他的儿子从监狱里出来,看着小孙女长大。“远亲不如近邻,何况我也没什么远亲,”他这样想着。如今也只有这几个人还在乎他的死活了。在强子还没进来的时候,他就想着弄点什么来招待一下大家,这些天来都是大伙在帮着张罗。但他还没想好做点什么招待这几位老朋友。
强子、老栓等几个都是老木从小玩到老的。老木的一生大家也都熟悉得像自已的一样。大家把带来的饭食打开摆上桌,桌上的饭菜丰富起来。几个人喝着酒,闲聊着,目的只是想让老木恢复正常的生活。
老木慢慢放下酒杯,看着桌旁一起喝酒的几个老哥,说道:“明天我出车。”
旁边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笑了,把酒杯端了起来,齐声说:“喝!”
夜已经深了,几位老哥们都已经回家去了。“明天我出车。”大家走时,老木没忘记再次重复这句话。他知道,只要有了这句话,朋友们才能心安。他说的:出车。其实就是蹬着他的人力三轮车穿街走巷。他现在的主业是收废品。他已经在这座小城里穿行了二十多年,熟悉每一条街道。这小城里的老老小小似乎都认识他,没人跟他计较需要付的钱是不是多人或少了。“收高跟压膜塑料底、薄膜酒瓶纸板!”吆喝声就是他的招牌。一听到这声吆喝,大家都知道是他来了。都把可以回收的生活废品拿出来让他清点、付款。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孩子会跟着他学舌,但很快也会被大人们叫了回去。“这是个老实人。”大家都说。
老木的家在距县城七公里的一个村子里,靠山。房子都建在山坡上,山坡下的地全是水田。房子一排排修了起来,背靠着山,错落有致。这并不是山区,是坝区的边缘。老木的院子是老宅,就在村头,村民来来往往都从他门前过。闲时,人们会三三两两聚在这里闲聊。或站、或蹲、或坐,在老木门口的这棵老松下,聊家长里短、周边的新闻、甚至国家大事世界格局。这几年村子里修了水泥路,车子可以开到老木家门口。
二十多年收废品的经历,使他积攒了一些宝贝,一些生活小家电、两大箱子的书、还有几样很像古董的铜壶、铜盆等。有时候别人不要了的小家电,他拿回来清洗、修理,竟然又能用好几年。慢慢积攒下来,他竟然把家弄得啥都不缺。
年轻的老木是干体力活的一把好手,他身材高大,不吝啬力气,一年下来能挣比别人多的工分。他小时读过几年书,认识一些字,在生产队里还当过会计,后来还跟着村里的木匠师傅学过木工,家里的这张八仙桌就是他自己做的,那张木床也是。一次到城里,遇到一个熟人要搬家,他去帮个忙。家搬完后剩下一大堆的书、旧皮鞋等物品。熟人就让他收捡了抬到一个废品站卖了,钱归他。那一次,他竟意外地得了十几元钱,他惊喜万分,发现了一个挣钱的门路。回家琢磨几天后,他骑上他那辆老式永久,开始了他的收废品生涯。
那年头收废品的人很少,开始似乎就他一个,废品站也就一个。后来才慢慢有人加入了进来,这些年无论是城里还是村子里,都有人吆喝着收废品。人多了,就有了竞争对手。不过他也没有太多压力,虽然收废品的人多,但废品也多了,废旧家电、旧厨具等等,都是这几年新增的收购品种。每天起早摸黑,也总会有一些或多或少的收入,积攒起来,维持生活,让儿子上学、结婚。他很满意这分生计,可以挣钱,还可以每天回家。他每天起来做早饭,再带个饭团配点咸菜出门,晚上回家再吃晚饭。后来儿子上大学时给他卖了个保温饭盒,中午他可以吃热乎的饭菜了。他天天如此,春夏秋冬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衣服都不用改变多少。最初的那些年他骑个自行车,后来买了个三轮车,拉的东西更多了,收入也增加了一些。
如今,这个家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唯一像样的东西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那部智能手机,那是去年在一户人家收费旧纸箱时那家的女主人给他的,华为,很好的。
当时他收拾好那些纸箱,又把剩下的那些个泡沫箱等垃圾收拾了装进一个大袋子里,等出去的时候好扔到垃圾桶里。女主人看他收拾完,拿出个手机对他说:“我们工作要装好多个APP,这个内存不够了,送给你吧。当时买四千多,扔掉可惜了。”
女主人笑盈盈的,眼睛里满是善意,没有其它家那种看不起人的神情。他不知道什么是APP,也没明白人家说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个手机送给他了。他接过手机,轻轻摸了摸后盖,光滑细腻的质感,很轻,很薄。他惊喜,但没流露出什么表情,只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他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的手机,不知道怎么用。回到家后,正好儿子带着小孙女来看他,就让小孙女教自己用手机。儿子看见了,接过去看了看,说:“这是八成新的华为呀?你怎么想起买二手机了?两千多吧。”
他一惊,一部旧手机还这么贵呀!他是没想到的,在心里面再次感谢起那家人来。如今手机已经用得很熟悉了,学会了用微信、用支付宝,他觉得这世界有趣多了。手机已经成了他的两个离不开的伙伴之一。
另一个伙伴就是门口的那棵大松树,他每天都能看见、每天都要到下面坐一坐的大松树。这个大松树是爷爷在世时从山里挖来种下的,陪了他们家几代人,如今已是枝繁叶茂。经历了几次雪灾霜冻,也经历了几次干旱,但依然葱绿,慢慢长了起来,粗大笔直,要两个人才能合围起来。爷爷称它为小松,父亲称为大松树,李松从小就称它为老松。他的名字是依这棵老松来叫的,大名叫李松,小名父亲称他为木子,中年以后伙伴们都叫他“老木”,现在大家都叫他为老木,没多少知道他叫李松了。
如果没有前几天儿子闯那个大祸,老木已打算休息了。再过两个月他就七十岁,那辆三轮车如今蹬起来很感吃力。长年的劳作让他很消瘦,眼眶深陷,额头绉纹很深,脸和手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古铜色。他已经有了一笔几万块钱的积蓄,这是他的养老钱。他的这一笔巨款,有这十多年来自己顶风冒雨走街串巷挣的辛苦钱、有儿子十年来偷偷给他改善生活他却没舍得花的钱,还有承包田转包的收入、养老保险的钱等,他都攒着。哪天要是走不动了,就用这笔钱去养老院,他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养老的存款没有了,老屋也卖了,连老松都卖了,全都拿去为儿子赔给了死者的家属。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了死者家那两位老人和一个幼小的孩子,也为了让儿子早一点走出监狱。
那天儿子不知是跟什么人去喝了酒,骑个摩托车溜达到街上,把一个在街边行走的人撞倒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骑着摩托车溜湾去了。溜完湾回家倒头便睡。第二天凌晨,警察上门,以肈事逃逸收押到了看守所。这才知道撞倒了人并且那人因颅内出血没能得到及时抢救已经死亡。
老木知道时已经是正午,儿媳妇打电话来哭天跄地,把老木家祖宗八代骂了个遍。儿子一家并不跟老木住在一起。儿子在一家公司上班,媳妇在夜市摆摊卖烧烤,结婚时在城里买了房子。儿媳妇是从来没来过老屋,她嫌老木是收破烂的,不愿意到老屋来看老木,也不让老木住到新房去。老木也不难受,他乐得自再,不用去看别人脸色过日子。他还要守着老屋和那棵老松。他只是心痛儿子,曾经活泼开朗的一个小伙子,结婚后越来越闷,有时候坐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老木这样想。
赶到儿子家时一屋子人正吵吵嚷嚷,是死者的家属找上了门,吵闹着要把死者抬到儿子家里。儿媳妇边哭边骂,两个警察在劝解着双方,儿子的几个同事也在帮忙劝着死者一方的亲属。两位老人白发苍苍,悲痛欲绝,是死者的父母。几个看似亲戚的气势汹汹,盯着儿媳妇要赔偿。老木心里冰凉冰凉的,也惶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儿子的几个朋友张罗着,跟死者家属谈赔偿。老木怯怯地问其中一个:“要咋办呀?”
那年轻人满脸的焦虑,拍拍老木的肩膀说:“老伯,他们家要八十万,但嫂子只拿四十万,多一分也没有。差距太大,我们现在也没办法。”
老木问:“要是不赔会怎样?”
年轻人说:“你们不主动理赔,两家不能搭成合解,你儿子就会在监狱里多住几年。”
老木寻思,儿子应该是有一些存款的。再把车子卖了也可以,反正人关进去了,车子也没人开了。不行再把房子也卖了,筹够八十万应该没问题呀。看看死者那家,人家也不容易,能赔就赔点吧。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年青人说了,年轻人叹了气说:“问题是你儿媳妇不愿意呀,她说最多只能赔四十万,多一分她都没有。唉,她和孩子也还要生活不是?”
老木没有办法,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做不了主。
死者的母亲指着儿媳妇怒骂,可能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晕了过去。人群骚动,死者家属的情绪逐步失控,有人动起手来,把儿媳妇逼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要不是警察在拦着,他们可能要出手打人了。儿媳妇还在骂人,骂老木的儿子、骂老木,也骂老木家祖宗。
老木没办法,他走到死者的父母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激奋的人群静默了,都盯着老木,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老木没说话,扎扎实实地给死者的父母磕了三响头。再次抬起头来,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对死者的父母说:“大兄弟、大妹子,我没教育好儿子,是我的错。我代他向你们赔罪!”
警察过来拉起了老木,对老木也像是对屋子里的所有人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起来再说吧。”
死者的父亲也是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可能因愤怒,也或是激动,他盯着老木说:“老木,我知道你老实,但你看我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都指着儿子的工资吃饭呢。一个活生生的大小子,昨天晚上在单位加班,饭还没吃一口,就这么让你儿子撞没了。我就来讨个说法,评个理,你儿媳妇好话没一句,反骂我们敲诈,还报警。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
儿媳妇挤出人群,打开门进了里屋,重重关上了房门。老木知道,只能自己来承受了。他声音颤抖,对着死者家属说:
“罪过已经造成,你们的孩子已经去了,我的孩子也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子不教,父之过。孩子犯了错,当父亲的肯定要赔。只是我现在没那么多钱,但你们相信我,我砸锅卖铁也要赔。你们现在有气,就冲我撒吧。”
老木说完,转向死者的亲戚,给他躹了躬。
亲戚们没说话,死者的老父亲抺了抺眼泪,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对老木说:“你那点钱能干什么呀!”
老木的嘴好像不受脑子支配了,自顾自地说:“我有六万多,是我这些年存下的养老钱。我回去卖房子,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钱全赔给你们。你们容我几天。”
老木都吃惊自己这番豪气。其实,嘴里每说一句他的心都要颤抖一下,痛得他有点站不住了。他没办法看着这老老小小的一家人生活没有着落,也想让儿子早点从监狱里出来,但他自己却没着落了。老木定了定神,叹了口气。儿子才三十多岁,孙女才十一岁,以后还要生活的。自己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过一天算一天吧。
死者家没了话,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都到这分上了,还怎么说呀。儿子的同事们又帮着劝了一阵,双方终于搭成了协议,儿媳妇先给死者家属四十万,三天内老木处理家当送到交警队。办理好交钱手续,死者家的亲戚扶着两位老人离开了,警察和儿子的同事们也走了。老木按儿媳妇的吩咐去儿子的一个朋友家接回了孙女,离开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老木骑着他那辆三轮车回到了家,他无力到了极点,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老木强撑着起来,简单地做了饭,但吃得却很少,他吃不下。他打了电话,找来老栓、强子几个老哥们,把情况给他们说了,请他们帮忙料理卖房、卖东西。强子是村长,哪家遇到事他也要出面料理的,何况是老木,还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在老木的家里,值钱的也就是这院老房子了。房子旧了,值不了多少钱,但这院子大,又在路头,出行方便。村里好几户没有宅基地的人家都惦记着,以前就来问过。老木从来没想过卖房的,这是袓宅,要留给儿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