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米家河洼的女人(散文)
一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已是米成富的媳妇了,大家都叫她成富家。那年她十八岁,已有了个两岁的儿子,而她的男人米成富,则是四十岁的老男人了。
在知道她是本地人之前,在街上,我看到她撩起上衣很熟练地哺孩子;脸蛋黑红,满脸的稚气,大大的眼睛,明朗清澈。在八十年代初拐卖四川妇女盛行时期,我直觉以为她娘家是四川的,个子不高,相貌清秀,更重要的是,太年轻。我和金玲在姥娘大门口的一块阔大的石板上拾石子儿,她一直微笑着坐在旁边抱着孩子,看我们嘴里念着“的七着搭,巧七桂一”,让石子儿在手里起起落落。
那时,我没有问金玲,对一个脸膛黢黑的农村妇女,谁会有兴趣追究她呢?以为也就是四川女子了,村上已有五六个这样的异乡女子,多一个她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奇的。
那时,在我年幼的心中,她就像一棵树,长在那同时有她的丈夫和儿子的方寸之地,长在那未经翻盖甚至生活过两代人的低矮黑暗的房子里。
后来,听她说着熟练的鲁西方言,和村上的人招呼,我蓦然发现,原来,她竟然是个本地女人。她男人和她站在一起,简直父亲似的苍老,个子不高,身材瘦削。金玲告诉我,她叫梅兰,是她亲娘说的媒,把她许配给成富这个老男人的。
梅兰的家,住在旺青舅舅家的屋后,再朝后就是村子的边缘,院墙外,长满了半大孩子高的臭蒿草,和一篷篷的荆条。这女人,每天都要从旺青舅舅门口经过,或者去地里干活儿,或者去村东的小河沟洗衣服。她很干净,几乎每天都端着满满的一大盆衣服,那是一只磕掉了漆的白底红花的搪瓷盆子。
她很勤快,有时看到旺青妗子也在洗衣服,她洗完了她的,有时就顺手把旺青妗子的衣服洗了。因为这,旺青妗子对她很有好感。这好感的表达方式,就是在和我姥娘聊天时,常常说,唉,梅兰挺好的闺女,白瞎了这个人啦!
我经常听姥娘她们叹息,说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嫁给大她这么多的男人,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年轻轻地,可叫她娘给坑死了,让成富捡个大便宜。旺青妗子就骂梅兰她娘糊涂,于是,在她们纳着鞋底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话中,我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话里,渐渐梳理出梅兰嫁给成富的来龙去脉。
二
原来,梅兰她娘是个走西串东、保媒拉纤的农村媒婆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促成了不少姻缘。这田家庄的田媒婆,在四周八乡方圆二十里也是扬名在外;因此,一些大龄的光棍汉子也把她视为上宾,时不时地给她送斤红糖、提包点心地让她操操心保媒,给自己说个媳妇。
米家河洼的米成富,就是登门若干次的老男人,这个男人长得不算丑陋,也上过学,会写繁体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当过兵,比起一般地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没出远门的人见多识广。因此,他就非常骄傲,有点瞧不起村上的其他男人,尽管家里老爹早就离世,老娘也是年纪一大把小老太太,三十大几的男人,还和他娘挤在一个老院子过活。因为他视野开阔呢,所以口才上也能说会道。有影的没影的,让他能把盐碱地说成沃土;把沙漠的风沙吹得云遮雾罩,变成了一片绿洲,变成一片塞上江南。
这次,梅兰她娘给米成富说的是西村老林家的大闺女,都二十四了,长得也不白,脸上还有个大痦子;满以为她得同意呢,不料人家嫌成富家里没房,尽管成富说没盖房是因为有钱,没选准地方,但人家闺女觉得实现不了的许诺,不可靠。
因为之前成富送给她好几次红糖饼干呢,这俗话说的好,吃人家东西嘴短,梅兰她娘可是没少费了口舌,好话说了好几筐;说成富多好的男人,能说会道,走南闯北的,还去过北京呢。可无论如何,人家姑娘就是不同意,唉,他俩到底还是没缘分。
这样,在成富再次登门拜访时,梅兰她娘觉得不好意思,并作出承诺,一年之内,保准给你说成个大闺女。成富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媒婆子,很大方地拿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梅兰她娘,聊表感谢。说别管怎么说,大姐你也没少操心,这钱呢,没别的意思,当你的操心费啦。往后,再遇到好的闺女,想着你兄弟就行了!
一刹那,梅兰她娘的的眼珠儿都直了。这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爸我妈那时工资之和不足一百块钱,一个民办老师工资可能是五块。你瞧,成富这一出手,就这么大方,梅兰她娘虽说收过别人送来的那么多红糖饼干,可那些东西都是三毛五毛的,这硬妥妥嘎嘎新的票子,握在手里,就是踏实。正巧,闺女梅兰干活儿回来了,她看了一眼脸色红润的娘,和成富招呼了下,就低头走开了,梅兰她娘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成富回到米家河洼没几天,梅兰她娘捎信说他去。
喜从天降!这个媒婆子竟然要把自己的亲闺女梅兰嫁给成富!成富做梦也没想到,这等好事儿会降临到他身上,他自己满心想,自己年龄大了,找个丧偶的小寡妇就好,带个小闺女的最好,带个小子的进门就当爹的也行,总比打光棍儿强!不料想,这被猪油蒙了心、被浆糊糊了脑子的梅兰她娘竟然相中他做女婿!
那年梅兰十六岁。十六岁的女孩儿是刚刚含苞的花朵儿,水灵鲜嫩得如刚结穗的玉米粒;乖觉懵懂的梅兰自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尽管她满心眼儿里是不怎么看得上这个长得不起眼儿的老男人,但娘说男人有钱,以后日子不作难,也就认了。很快地两人订了婚,那年,成富三十八岁,比梅兰大了整整二十二岁。
这可是米家河洼的一大新闻。订婚后的梅兰和成富就和米家河洼村上的其他即将结婚的恋人一样,赶集买衣服,买被面,买床单等生活用品。米成富对自己兜里有多少钱,自己有多少家底儿他是深刻知道的,可是当初既然大话说在前头了,怎么着也得把这事儿好歹地马马虎虎地过去才是。
于是,坐在成富自行车后面的梅兰,跟着成富来到市里百货大楼,依着成富的建议是,这衣裳更新换代得快,随买随穿就好,以后也跟行式,跟潮流。逛了一圈百货大楼的梅兰,买了一件小翻领的涤棉上衣,涤棉料子,那时叫“三合一”。然后,成富领着梅兰逛公园,在偏僻无人之处,他无师自通地把手伸到梅兰衣服里,把梅兰身体细心地读了个遍,两人再回来时,梅兰已是幸福的脸如桃花。
等新娘子梅兰的新婚幸福新鲜感一过,在那逼仄、狭小的居室里,成富在一次酒醉后交代了家里实底儿。他,米成富,一无所有;但他承诺,以后会对她好,绝不打她,不骂她,一切都听她梅兰的。梅兰欲哭无泪,都结婚了,肚子里也有了成富的骨肉,还能怎样?
我听姥娘叹息着说,那件在市百货大楼上买的衣服,就陪伴着梅兰穿了二十年,从初为人妇到四个孩子的母亲,串门时套上那件珍贵的衣服,回来后立即脱下叠起来压在箱底儿;春秋二季套夹衣,冬天套花袄。这件小翻领的褂子,见证了梅兰青春到中年的好时光。
三
成富承诺的倒是说话算数,婚后真没打过骂过梅兰;比起时不时挨揍的男人,成富算是性子好的男人,梅兰心里也就安慰着自己,认命了,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个孩子挨肩地来到人世。
我在姥娘家住的时候,去过她家。我看到,窄窄的门厅,一张八仙桌子占了半间屋子;隔着一米左右,就是一个炕,墙壁是用土和麦秸混合在一起打成厚厚的土坯垒成的;炕上舒展着平行的几床被窝,枕头都朝外,炕沿被坐得光滑油亮。那黑咕隆冬的屋里,我难以想象,常常微笑的她,每天都是睡在这个土炕上。
那时,我对幸福的概念是模糊的。一个破败不堪的院子,那占去半间屋子的大炕,使我在心里对她第一次产生了点怜悯。她能在那样的环境里从容自若,把家收拾的齐整,衣服洗得干净,我由衷地佩服她。而且,不管怎么说,毕竟我没有看到过他丈夫殴打她,没听说过她丈夫责骂她,那个破旧的院落,不足以成为她苦难生活的具象。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村子,我跟她后来没什么交往,所有的米家河洼的消息都是通过姥娘或金玲等知道。比如她苦日子总算熬过去了,她的几个孩子都算争气,虽没怎么念书,但两小子在外面打工,谈了对象,娶了媳妇,两儿子能吃苦,在外面自己攒了些钱,也没用家里作难。两闺女也出嫁了,离娘家近,也很孝顺。
那回,我回姥娘家遇到她,她明显见老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有着很灿烂的笑容和嘎嘎地笑声。她满是皱纹的依然黢黑的脸庞,闪烁着强健的生命力,历经三十年都没有改变。
她的丈夫米成富,已然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了,也难怪,大她二十多岁,可不就已经七十多啦!成富大概得过脑血栓,走路歪斜,她牵着他的手,走路稳稳当当。
我不是个能吃大苦的人,那种乡村日子的长夜漫漫,长久望不到黎明的乏味日子叠加,我想想都觉得恐惧。因此,我在梅兰身上发现她的某种让我敬重的地方,是她的和蔼可亲的笑脸,是她在一地鸡毛的贫苦日子里依然从容不迫,耐心细致地对待每个日子的人生态度,她那种笃定安然,时刻保持心中的温暖和爱。听姥娘说,梅兰现在对成富可关心了,每天早上都给他沏个鸡蛋花,滴上香油,舀一勺子蜂蜜,细心侍候。姥娘说,成富算是米家河洼最有福的男人。
姥娘的话,我仔细思量下,感觉极是。当她满怀对婚姻生活的憧憬来到米家河洼的那个简陋的小院时,她就知道,是命运辜负了她。
但是,这么多年来,她没有辜负自己,随着孩子一个个的出生长大,丈夫渐渐变老,她明白,怨天尤人也是一天,安之若素也是一天。
当她微笑着烹制粗糙的饭菜时,当她端着大盆在水沟里洗衣服时,当她微笑着和村里人打招呼时,她其实就征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重重苦难如呼啸的长风穿过,如霹雳的雷鸣袭来,她却依然保持内心的平静,坐拥着自己选择的生活,坦然接受,没被几十年的苦难压倒。
这是我今天流着眼泪为这位贫瘠的黄土地上的女人梅兰,写下的文字,来纪念,来铭记。对,她的名字,叫梅兰,如梅似的坚韧,如兰似的清香。
紫苏老师如果写电视连续剧本肯定是一把好手!
时代不同了,其中变迁,不是一句好不好能简单概括的
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