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历五月初六的中午，太阳很烈，明晃晃的日头在头顶上照耀，晒得大地一片斑白。
　　 王大明惦记着要给禾苗浇水，拿着潜水泵冒着太阳就出去了，他的妻子在后面叮嘱了他一句“小心点”，去自家田里浇水，要小心什么，他自顾自地出了门。
　　 到了田里，他把潜水泵扔在水塘里，走到田里清理了一遍杂草，浑身都被汗水湿透。
　　 剩下的时间就等着潜水泵把水田灌满，这将是一个漫长又无聊的时间。
　　 太阳晒得头皮发炸，他四处张望，天地之间在烈日的威慑之下安安静静，看不到一丝人兽的痕迹，只有微风在轻轻地摇晃着树枝。
　　 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如果呆呆傻傻地站在太阳下，人都得脱层皮。
　　 到哪里去呢？陈小阳开的幼儿园就在一里之地，到那里既能看到水田的情况，又能讨杯水喝。
　　 他腿长走得快，几分钟就到了幼儿园的外面，白色的小木板做成的围墙，墙皮漆成了蓝绿色，墙面上画上了一些小花小草，小朋友们在草地上追逐。
　　 这里虽然是乡下幼儿园，但方圆几里只有一个，十里八乡都把孩子送过来，所以大中小班加起来也有上百个孩子。
　　 这个点，孩子们都在睡觉，院子里安安静静，院子中央一棵大杨树正在随风摇摆，催人入睡。
　　 守在传达室的是陈小阳的父亲，他六十出头，平常就帮儿子守着大门。陈老头是当地著名的“神算子”，平常谁家丢了猫狗都会叫他算上一卦，根据他的指引，有的找回了，有的失了踪，但也没人计较这些。
　　 王大明进来的时候，老头子正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见他进来，忙起身搬了条凳子，又给他泡了一碗茶，把风扇又开大了一个档位。
　　 这是下午一点多钟，太阳正暴烈地烧烤万物，南风轻轻吹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有点昏昏入睡。
　　 远处的潜水泵不知疲倦地浇地，垂柳上的鸣蝉躲在树枝上，一面拼命地吸吮着树汁，一面狂呼：“好热。”
　　 在这聒噪声中，昏昏欲睡的人们似乎要进入梦乡。
　　 在这最安静的时刻，却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安静的幼儿园像一锅沸腾的水，瞬时炸开。
　　 王大明最先反应过来，他跑进去一看，到处都是孩子惶恐的脸，哭喊声从那东头的一间教室传出来，那是三岁宝宝们起床后玩耍的地方。
　　 他跑过去一看，一个瘦小的女老师正护着一大群孩子站在教室的最北角，而在教室的中间，一个孩子已经倒在血泊里，面对着孩子们狞笑的恶魔，居然是村里最有钱的阿光。此时，他正拿着一把剔骨尖刀，不时用嘴对着那把流血的刀吹气，偶尔还大笑一声，状若疯狂。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子汽油味，一个汽油桶已打翻在教室的最中央。
　　 阿光家就在学校附近，那是村里最豪华的大别墅，门口有两只石狮站岗，威风凛凛。据进去过的人讲，里面很大，学着城里人的样，还修了个露天游泳池。洗手间的水笼头，也都是镶金的，看来阿光是发了横财。
　　 而现在的阿光，不知道是发了哪门子疯，居然对着一群孩子下毒手。
　　 王大明下意识地看了看邻居家的小虎子，这小家伙正瞪着一双惶恐的眼睛盯着阿光，呆呆地站在教室南边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但阿光背对着他，暂时没有发现这只离群的羔羊。
　　 王大明喊：“阿光，你干什么？”
　　 阿光脸上挂着笑，却没有一点笑意，只是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做出一个笑的动作，那个样子，在这个热得让人发昏的日子里，都让人禁不住打寒颤。
　　 “阿光，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吓着孩子。”
　　 “商量，有什么商量的，他们卷了我的钱，几千万啊，我到处求人，求人想办法，我给他们跪下，可没有一个人帮我，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完了。我不能就这样完蛋，我要找个人垫背，大家一起死。”
　　 幼儿园的惨剧已经惊动了附近的村民，有人已经拿着锄头扁担冲了过来，但对着满教室的气油味和疯狂的阿光，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虎子的奶奶也来了，她看着站在角落在孙子，趁着王大明和阿光在说话之际，悄悄地挨着墙根，准备进去把孙子抱出来。
　　 但阿光转眼就发现了她，朝她挥舞了几下尖刀，她马上停住了脚。阿光见吓住了她，发出一阵桀桀怪笑，朝墙角的孩子做了一个骇人的鬼脸。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警笛声。阿光怪叫一声，冲上去抓小虎子。
　　 他动的时候，王大明也扑了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阿光这些年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而王大明却练就了一身腱子肉。王大明明显占了上风，把阿光死死地压在身下。慌乱中的阿光，用那把刀子刺进了王大明的身体里。
　　 王大明开始流血，但他不敢松手，依然死死地压住阿光，阿光的刀子也一下一下刺进了他的身体里，有人冲进来，狠狠地按住了阿光，有人把孩子疏散开来。
　　 王大明看见小虎子被奶奶抱在怀里，钻出了教室，他一下子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栽倒在地上。
　　
　　 二
　　
　　 这几天里，大王庄很热闹，许多常年在外打工的夫妇都回来了，这是往年过年时才能看见的景象。
　　 自从发生了恶性伤人事件以来，当地加强了对幼儿园和小学的管理，村里幼儿园的铁门上又加挂了一道锁，门卫室也加强了管理，闲散人等，一律不得进校门。
　　 据阿光交待，这次投资之前，他找陈小阳的父亲算过一卦，问能不能赚到钱。陈小阳他爹要他放心去搞，不要有顾虑。结果，阿光被合伙人坑得倾家荡产，他心里失衡，居然跑到陈小阳的幼儿园砍杀小朋友，让他也尝尝生意失败的滋味。
　　 王大明这些天很忙，鉴于他在这起案件中的英勇表现，被市里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现在很多学校和机关都请他去作报告。
　　 这件事有点为难他。平日里，他看见书头就疼。市里一个秘书跟他说，不要紧，他们会把稿子写好，只要读熟就可以。果然，他念了几遍稿子，又加上亲身经历了这件事，几次下来，也就慢慢进入了状态。
　　 小虎子的爸爸陈大虎几次来邀请他喝酒，都被他以“太忙”为借口推掉了。说实话，他有点害怕去小虎子的家里。
　　 三年前一天晚上，王大明的老婆去了娘家，他一个人在家里忙活。快到晚饭时，邻居陈大虎来邀他去喝酒，这是农村男人联络感情的方式，不去的话，是打人脸。
　　 陈大虎就住在王大明隔壁。打开大门就是个大院子，院里栽了一株桂花树，当地人叫它“月月桂”，只要气温合适，每个月都能开花，香味清幽，沁人心脾。
　　 王大明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不由得赞叹：“嫂子真是能干，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
　　 陈大虎的老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干婆”，会赚钱，会操持家务，又长得漂亮。可是有一件事却是不尽人意，那就是他们夫妻结婚十年了，也没育下一儿半女。这十年，他们夫妻到处治疗，公立医院、私人诊所、还有农村里各种土偏方，全都试遍，硬是没让陈大嫂的肚子有动静。村里的女人爱嚼舌根：“大虎家的，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只不能生蛋的母鸡。”
　　 这话很伤人，传到陈大嫂耳朵时，她气得眼睛里都是泪，奈何肚子不争气，只能任由别人说长道短。
　　 客厅里，大河虾、卤猪脚、猪肺、辣椒炒肉摆满了一桌子。陈大虎招呼王大明喝酒吃菜。王大明夹了一筷子猪肺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满口称赞：“嫂子就是能干，这猪肺没一点腥味，鲜嫩可口。”
　　 陈大虎叹了口气：“她也就这点本事了。要是能给我生个娃，她啥都不干我也愿意。”
　　 “大虎，你别这样，总会有办法的。”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陈大虎家的那顿酒喝到几点，王大明是记不清了。他记得的是当他清醒过来时，他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旁边是一具香喷喷的身体，他半天没搞清状况，记忆上来时，他悚然一惊。他的心怦怦乱跳，手忙脚乱地套上鞋，慌慌张张地溜了出去。
　　 那晚的月光特别明亮，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如同女人的身体一样。他无心观赏月亮，急急忙忙溜回家，可是门上一把锁，他已经忘记钥匙扔哪里去了。
　　 进不了家门，他躲在墙根下，脸上臊得慌，似乎还在梦里一样，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你是没喝过酒吗？咋这么贪杯呢？”
　　 月光下，虫子在低声吟唱，像在弹奏一首小夜曲。他将头埋在衣服里，低低地哭了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过了半晌，他发了狠，拿起一块石头把门锁砸开了。
　　 他冲到自家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脑海里出现的就是月光下那具白花花的身体。
　　 这时候，外面也不清静，从那边院里传来男人的怒吼声和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他心烦意乱，用被子蒙住了耳朵。
　　 乡里的日子过得快，春夏秋冬又是一轮。隔壁陈大虎家喜气洋洋，他们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今天做周岁，邀请全村人都去喝喜酒。老婆问王大明去不去，王大明闷闷不乐说：“你去吧，那些人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乌烟瘴气的。”
　　 小虎子三岁了，上了村里的幼儿园，陈大虎夫妻俩去外地打工，家里就剩大虎的母亲带着小孙子。
　　 那天村里的阿光发疯，差点伤了小虎子，在外面打工的两夫妇赶紧回来，听说是王大明救了儿子，陈大虎想要请王大明来喝喝酒表示感谢，但王大明现在成了“名人”，轻易请不动了，也只得作罢。
　　
　　 三
　　
　　 黄昏的小道上，阳光收敛了光芒，只剩下了树枝的阴影随意摆放，构成凌乱的图案。
　　 王大明骑着摩托车从市里回来，远远看见陈大嫂带着小虎子站在路边，他的心慌慌的，有心让开，却又觉得过于刻意，只得硬着头皮过来。
　　 陈大嫂对着小虎子说：“虎子，快谢谢伯伯，是伯伯救了你的命。”
　　 小虎子乖巧地说：“谢谢伯伯。”
　　 陈大嫂又对王大明：“大明哥，大恩不言谢。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救了虎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
　　 “你别客气，我……”
　　 “对了，大明哥，这是你的东西，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还给你。”陈大嫂说完递给王大明一串亮晶晶地钥匙，正是当年王大明丢失的那串。
　　 陈大嫂带着虎子转头就往家里走。夏天的时候，孩子们都是穿着短裤，王大明忽然看见小虎子左边大腿有一块黑乎乎的胎记，他忙抬起自己的左腿裤管，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黑色的胎记，正明晃晃地刺痛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