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马蹄:我温暖的记忆(散文)
一
总有一种植物潜藏在我的内心,不褪色。“不要人夸颜色好”,我留绝色暖心窝。
此“马蹄”,非“雪尽马蹄轻”之马蹄,是荸荠,是我的温暖色。因形如马蹄,故又名“马蹄”,听着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好玩。马蹄,自古有“地下雪梨”和“江南人参”之美誉,是多年草本水生植物。在我的世界里,马蹄是稀罕东西,也藏着令我温暖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靠溪边的一块自留地里种上了马蹄,我高兴极了,一日看三回。
一大片马蹄静静地立在水田,吐着圆柱状的绿色杆子,软软的,滑溜溜的,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白色的小花,远远望去,像星星在水中眨眼,在明媚的阳光下,在徐徐的暖风里,弄着娇媚,几只白鹭娉娉婷婷,踩着黄色的高跷,偎依在马蹄边,悠闲自在,踱步遛弯。偶尔伸出长长的小尖嘴,啄几下,碰几次,这是白鹭与马蹄互恋的语言。白鹭看我来了,扑噜噜,鼓动两翅,在青天上划一道痕,也给这片绿油油的马蹄平添了几分姿色,犹如一幅任意挥洒而又结构飘逸的图画。我每看一回,都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扑棱着翅膀,沉醉其中。
特别的风景,不是旅游意义上的风景,而是能够启迪美感的东西。马蹄美景,给我诗一样的画面。
秋去冬临,地下球茎成熟了,水中马蹄也蔫了。小葱一般的杆儿枯黄倒伏,依恋着滋养它的水。爸爸忙着将一堆堆枯黄的叶丛弄到田埂,妈妈弯着腰,用锄头挖马蹄。爸妈在马蹄逃冬的场面里,是一幅很美的劳作图画,我站在田埂搓着手欣赏。我也趁大人不注意,撸起衣袖,脱了鞋袜,双脚踩进凉浸浸、滑溜溜的田里,用手捋着马蹄杆儿,发出“荜啵”的响声,给心情添上了节奏。刚走两步,脚板感觉踩到几个硬疙瘩,我弯腰把手伸进凊凉滑软的泥里,掏出几个马蹄,我忍不住大呼小叫:荸荠,荸荠。爸爸妈妈朝我望来,少不了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上岸,洗手洗脚穿鞋,我当是耳边风,尽情地踩着硬疙瘩,抠着圆润饱满的马蹄,爸爸妈妈看我这么投入,只好微笑着摇摇头,算是默许了。不一会儿工夫,我的脸上、头上、身上,哪里都沾满了水泥,活脱脱像是一只从泥里爬出来的大花猫。有时候,改变一下样子,就是快乐,贪玩的天性,被荸荠唤出。
之后,我就感觉,挖马蹄并不我想象的那么有趣,是个脏活,累活。说是挖,实际上是用手在泥里抠,半天下来,腿脚冻得发麻,手指也僵硬,指甲外围起倒皮,指甲顶部已断裂,不小心碰到,会钻心痛。我一点也不后悔,毕竟满足了我长久已来的那份好奇心,也让我亲身体验了劳作的快乐与疲累,从真正意义上理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体会得更加深刻了。特别是我从此觉得干农活是最诗情画意的,让我爱上了劳动。
马蹄,是水中的诗,是最美的画。
从地里挖出来的马蹄清洗起来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泥士仿佛变成了膏药,紧紧地吸附在马蹄的表面,要不停地反复在清水里揉搓、搅动,才可以濯去身上的污垢。清洗过后的马蹄,煞是喜人,状如扁圆球形的磨盘柿子,圆润饱满,凸现出鸟喙似的尖芽,活像数只生动的鸟儿在米筛里探头探脑,挤在一起,你争我抢,我仿佛听得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马蹄深紫的表面泛着黑光,如漆器,外加螺纹状层叠,又与芋头外皮类似,怪不得我有一次把野芋头当成马蹄食之。马蹄,用刀削皮后,果肉洁白晶莹,真是玉肌胜雪,肤若凝乳,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咬一口,咯嘣脆,吃在嘴里甜津津,脆生生,既当水果,也可炖汤入菜。
小学时写作文就写过马蹄,记得有两句还被老师当作了诗反复在课堂吟着:“马蹄声声脆,马蹄口口香。”老师解释说,马蹄不是马蹄,马蹄是马蹄……同桌小翠说,老师跟我们玩“脑筋急转弯”,说完捂住嘴巴笑。我恨她不跟着赞美我的诗,还说风凉话。准备下课找她算账,可课下她挽住了我的肩膀,好朋友怎么可以“明算账”呢!
二
真的,日子因马蹄而改变,在我的记忆里,赛过鱼翅燕窝,尽管我没有吃过那样的佳肴美羹。
冬日,如果碰上阴雨天,妈妈没有出去干活,她就忙着给我做“马蹄吃”。抓上几把马蹄放在米筛里,拿到池边反复揉洗干净,为我们做上一顿糖酥马蹄小零食,那种感觉比过年还幸福。妈妈先将马蹄放锅里煮熟,然后用小刀一个个去皮,露出晶莹的肉身,妈妈看着马蹄样子,说,像不像小罗汉头?罗汉是什么?我不知,却一样跟着点头,赞同妈妈的说法。在锅里加上水,放上几颗冰糖,等水烧开了,冰糖融化了,妈妈把削好皮的马蹄倒入锅中,用慢火煮之,锅里咕噜咕噜,翻冒着白色的气泡,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味。那时,我是忍不住把鼻翼张合,做着深呼吸,企图把所有的香甜味吸入我的双肺,不舍得香味无度挥发。待糖至稠糊状,香甜的味道更浓,此时便可出锅了,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着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着,两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一边嗯嗯地点着头,嘴里喊着好吃好吃。这时,妈妈坐下来总是微笑着向我投来柔和的眼光,满足地仿佛在欣赏一件宝贝,嘴里轻轻地说着:慢点,没人跟你抢,别烫着。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冰糖是很精贵的,只有过年时才舍得买些回来孝敬老人。可为了让孩子过上一把嘴瘾,妈妈豁出去了,奢侈几回。也许,她在想,即使在清贫的岁月里,也要用一颗对岁月敬畏的心创造着幸福与美好,为简单的时光点缀甜蜜的梦。
马蹄,在那寒冷的冬日里,让我感受了人间烟火里最深刻的温暖与香甜,也给了我回味儿时情境的生动画面。
是啊,一种口味,在最乏食的年代才会让人不忘,就像榆树钱,就像野地里的荠菜,都是温暖我们舌尖的美味。
三
不一样的“马蹄故事”,让我懂得了我周围的那些人。
马蹄栽种的季节与早稻插秧时节差不多,但是它有一弊端,要七个月才可收成,浪费水田资源,不像水稻,一年可种两季,相较之下,种马蹄自然不划算,在粮食匮乏、寸土寸金的年代,为了多打粮食,解决温饱,我爸爸妈妈自然不舍得把这块自留地种上马蹄。这次,爸妈毫不犹豫地把这块自留地种上了一片绿油油的马蹄。
只因我喜欢吃马蹄?我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爸妈的爱心,只有经过岁月的潜移默化,才可以理解啊。
当时,我大概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经常看见“哑仔”爷爷手端“米筛”,里面堆着一小堆黑乎乎的“小泥团”往我家门口的池塘走去,蹲在三木并排搭起的木桥上,弓着腰,把米筛浸在清水里,来回淘洗着黑乎乎的“小泥团”,我怀着好奇心,站在岸边的枣树下,一门心思想看看那黑乎乎的泥团到底是什么?哑仔爷爷一手抓着米筛,一手在黑乎乎的泥团里来回搓洗,清洗干净后,哑仔爷爷端着米筛不紧不慢地走上岸,看见站在岸边的我,哑仔爷爷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迅速在米筛里抓了一把黑乎乎的,状如扁球形的磨盘黑色“柿子”给我,温和地说着:“拿去吧,可以吃的。”我没有立即伸手接过,而是更加迷惑地望着哑仔爷爷。哑仔爷爷摸了摸我的头,哈哈大笑道:“妹仔,用手接着吃哩,是荸荠,吃得,吃得……”爷爷从米筛里抓起“黑柿子”塞满了我花外衣的两个小衣兜。
“爷爷没有糖果给女仔吃,你当是糖果吧。”哑仔爷爷的样子很失望。没有糖果?多少年后,我觉得荸荠比糖果还甜美。在别人看来,这不是生动的故事,可我的心里,是最甜美的故事,只有我可以读懂。
我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拿给妈妈看,指着哑仔爷爷的背影说:那个爷爷给的。妈妈的脸上充满了感激与喜悦,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哑仔叔,有点东西自己不舍得吃,这个给点,那个给点。接着妈妈“唉”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削给我吃。我也不知,当时妈妈为什么会唉声叹气,在我后来长大的日子里,我才渐渐明白,哑仔爷爷的身世是悲凉的。妈妈不想讲他的故事,而我,看见了他就像看见苦大仇深。一个人在很不得志的时候,还有一份爱孩子的心思,他想用这样的甜美冲淡苦大仇深吧?
在我的记忆里,哑仔爷爷只要去我家门口淘洗东西,只要是可以入嘴吃的,他都会抓一把放在我的口袋里,其实,我也会极力拒绝不要,因为我外婆经常教育我,一个人不能自私任性,图享受。哑仔爷爷总是摸着我的头,声调柔和,引诱着我:“哦哟,这个妹仔精乖懂事啦,好妹哉……”哑仔爷爷唠叨不停,“吃得,妹仔,不会毒死你!”哑仔爷爷逗着孩子,他也是开心的。
哑仔爷爷是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没有劳动能力,日子并不好过,生活拮据,他很热爱生活,从不贪心,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依然乐善好施。哑仔爷爷教会了我行善,让我懂得温柔以待他人。
四
认知,有时候要经历难堪和痛苦的,也许是痴迷马蹄,我看很多东西都是马蹄,不仅好玩,还可以入口。
外婆门囗有一棵蓖蔴树,顶着成串的小黄花,整天摇曳着油绿的大阔叶,甚是讨人喜欢,我整天趴在蓖蔴树下,手拿小树枝给大青虫挪窝,帮蚂蚁搬家,偶尔用大瓦片刨两个洞,找出一只红色的跳跳蚯蚓,送到蚂蚁的洞口,看着成群的蚂蚁同心协力将其抬进洞里。突然,一个球形茎块的黑色东西豁然地呈现在我眼前,定睛一看,这个不是哑仔爷爷经常给我吃的那个黑乎乎的叫荸荠的东西吗?我捡起“荸荠”,在衣袖上来回擦拭几下,亳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吃起来。瞬间,我感觉呛喉塞鼻,不一会儿工夫,就舌干唇裂,满嘴发麻发痒,又过一会儿工夫,感觉舌唇僵硬,汗流泪下,我全身颤抖,五官扭曲,眼泪和着鼻涕以及口水不听控制地往外流淌,那种铭肌镂骨的麻与痒让我苦不堪言,我呲牙咧嘴地张开僵硬的嘴巴,放声悲鸣地哇哇大哭起来。在地里干活的妈妈听见我刺耳的哭声,慌了手脚奔过来,我看见了妈妈,带着撒娇,哭声更加肆意,引来了左邻右舍,妈妈看着我扭曲的五官,一时乱了方寸,一把抱起,打着转,还是外婆镇定厉害,赶紧用手掐我的脸,问我有没有痛感,我泪眼模糊地摇摇头,外婆双手捧着我的脸,凑到我嘴边,闻了闻我的嘴,然后问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我泪眼婆娑,转脸向蓖蔴树的方向,用手指了指蓖蔴树下。外婆着急地跑到蓖蔴树底下,找出一颗蓖蔴仔,焦虑地问我是不是吃了?因为蓖蔴仔外形美观而饱满,小孩极其容易误食,而蓖蔴仔又含有剧毒,吃了会引起喉头肿胀,强烈刺痒,随后会产生各种不良症状,最后可因呼吸麻痹,心力衰竭而亡。外婆马上意会,赶紧用碎瓦片刨出一颗大拇指大小的野芋头,举在手中问我是不是吃了这个。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心里纳闷:我明明吃得是马蹄,为什么这次马蹄却如此奇痒麻口,叫人痛苦不堪!大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原来我误食了野芋头。野芋头其形似马蹄,我这个贪吃鬼把野芋头当成马蹄吃了,还好,野芋头没有毒性,只是让人唇舌出奇麻痒,过些时间会自然消退,对人体不会造成伤害。
妈妈找来毛巾,帮我擦一把脸。村庄里好心的女贞奶奶刚从石下代销店里买回来一小包红糖,赶紧拆开包装,用手指挖了些许塞进我的嘴里,我口舌僵硬,嘴唇和牙齿都不懂得怎么闭拢,很快,红糖顺着口水流了出来,女贞奶奶一点也不嫌弃我,继续挖着红糖送进我的嘴里,用温暖的眼神望着我,鼓励着我吃下去。慢慢地,我的口舌恢复了丁点知觉,送到嘴里的红糖可以下咽了,不知不觉中,那包红糖让我吃去了一大半。妈妈难为情地望着女贞奶奶,不好意思地说着:哦哟哩,一包都快没了,我等下去石下代销店买包回来。女贞奶奶白了一眼我的妈妈说道:“什么话吗?还要你买一包。”女贞奶奶痛爱地望着我那红肿的脸,“细伢仔也可怜喽,平常没什么吃得,把芋头当成荸荠了,瞧这罪遭得……下次注意了,不要乱捡东西吃了,好在是野芋头,要是别的就休命了呀。”女贞奶奶眼圈湿了。妈妈的泪水滴在我的额头,双手紧紧地搂着我,更似乎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怀。
把野芋头当作马蹄吃了的事件,我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现在回想起,还忍不住骂自己一声“好吃鬼”。
五
自从误食以后,爸妈放弃了靠溪边的那丘最好的自留地一年种两季水稻的念头,果断地种下了一丘马蹄,从此,每年到插秧的季节,马蹄便落脚在了我家的水田里。
每年的冬至节气之后,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地里抠着马蹄,虽然累点,苦点,生活有很多烦恼和担忧,但爸爸妈妈不肯放弃幸福。他们看着我天真的面孔,纯净的眼神,深深地把我当成是上天赐给他们最珍贵的礼物,我想要什么,他们就想法给我什么。即使是负担,也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负担。
时光荏苒,岁月如落花流水,乐善好施的哑仔爷爷走了,贤惠善良的女贞奶奶也去了西天,爱我、疼我的外婆也撒手人寰,但他们那片至真、至诚、至善、至美的灵魂没有走远,时常泛起我心海阵阵涟漪。老家好多年也不曾种马蹄了,但吃马蹄和用马蹄做成佳肴的这个习惯,我一直保留着,每年宴客时,做“狮子头”、“珍珠丸子”,我都要削数颗马蹄跺碎拌匀其中,增加肉类的口感,使之爽脆松软,既浸染着肉质的浓香,而又不油腻,滋味变得悠长,风味变得独特。我还会特地洗上一盘,端上茶几,让那特殊的质朴的味道,充盈着我所有的感官。
是的,我认为马蹄是最美的珍果,因为它在我心里,凝聚着浓浓的亲情乡情,珍藏着很美很生动的故事,它唤醒了我心灵深处最温暖的记忆,没有什么奇珍异果能比得过我心里的马蹄,它让我有扯不断的念想。
时不时对我的女儿说,妈给你改善生活。就去菜市场买点马蹄回来。女儿说,这哪里是给女儿改善生活啊,明明是唤起你的回忆。
是啊,我也希望用我温暖的记忆温暖女儿。我相信,女儿的口感挑剔了,可还是会喜欢马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