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光棍儿王二(小说)
一
光棍儿王二从赌场走出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8点钟。
太阳露出了东山头,把一缕缕阳光从山缝间洒向了清峪川。清明节一反常态,不再是“雨纷纷”,反而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王二走出村子,来到通往清峪河的田间小道上,他想和城里人一样呼吸一下清晨湿漉漉的空气,换一换昨晚沉积在胸腔的龌龊气。伸出两条有点困倦的臂膀,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王二坐在路边的乱石滩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揉得麻皱皱的纸币,数了数,比昨晚走进赌场时足足多出了九块六毛钱。王二笑了,笑得很甜。因为这是最近以来第一次赢钱。赢了钱,王二当然精神振奋,于是就站起来,面对东方吼起了一句电视上听到的陕北信天游:
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毛眼望哥哥……
嗓子有点沙哑,他干咳了一声,另外吼了一句秦腔:
尊一声大姐娃细听我言,
我王二……
还不等王二唱完,油菜田背后送过来脆生生一句女人的叫骂声:
“哎,那是谁呀!叫驴脱缰了是不是?”
王二停止了后半句,向黄澄澄的油菜田那边望去,却看不见一个人。正在忐忑不安时,地塍上站起了一位窈窕婀娜的女子。因为是逆光,王二看不清楚,就用双手把两只眼眶揉了揉,然后对光似的向那女人望去。呀,怎么是英英嫂子!王二立即嬉皮笑脸,向英英嫂子身边走去,而且迈着碎步,一边走一边说:“嫂子,你在喊我吗?”
“我喊你栽你呀!”英英嫂子板着脸说,“大清早扯个破锣嗓子吼啥呢?难听死了,我还以为驴叫唤哩……”
英英虽然满脸的怒气,但王二一点也不嫌弃,反而感觉骂得舒坦,骂得他心里受活。憨着脸皮踅到英英身边:“嫂子,你,你干啥活哩……噢,埋洋芋哩!”
王二又向英英跟前踏了一步:“能让我帮你下种吗?”
“滚!谁要你个懒货帮忙!”英英仍然板着面孔。
王二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立即小跑着奔向清峪河,弯下身子,用清凉凉的河水洗了把脸,然后用双手掬起河水漱了口,这才返身走回来,端端正正地站在英英面前,举手敬礼:“嫂子,请批准王二帮你埋洋芋!”
英英“扑哧”一声笑了。
不等英英说出“批准”二字,王二就捞起板镢干起来。
王二挖坑,英英点种。
王二干得很卖力,一镢头一个坑,不用修理,完全合乎标准。英英再一次笑出声来。王二脸一红,站直身子,什么话也没有说,望一眼英英,然后又把视线移开,去瞅远处高压电线上落着的两只燕子。电线下边是一片绿莹莹的麦田,一对白鹭在田塍上悠闲地踱着步子……
“昨晚又打麻将啦?”英英问了一声。
王二从痴呆中醒悟过来,又弯下腰更加猛烈地挖坑。
“我问你话哩,聋子!”英英说,“是不是整天泡在麻将场子里……”
“好嫂子哩,”王二停住手中的活儿,“除了打麻将,再能干啥?咱光棍一条,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是放屁的话。”英英不屑地骂了一句,“也不想成个家?难道就心甘情愿打一辈子光棍?”
王二沮丧地摇一摇头,一边漫不经心地挖着坑儿,一边低声下气地说:“像我这样的人,谁能看得上?要房没房,要钱没钱……”
“穷则思变嘛,你就没想着变一变?你看,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到城里挣钱去了,剩下的哪个不是孤老残疾?你个精壮小伙子整天泡在村子里游手好闲,不觉得羞耻吗?”英英手里捏着一粒洋芋种子,忙着说话,却忘了往坑里撂。突然看见王二哭丧着脸,又觉得伤了他的自尊心,就改口说,“大兄弟,只要你舍得出力,不怕日子过不好。”
“前二年在城里打工,人家常欺侮我,说是光棍汉没一个好东西……”王二眼眶溢出了泪水,“我就不明白,光棍汉惹谁了?光棍汉不照样披个人皮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英英无不怜悯地说,“闲言碎语不要听,生那闲气干啥!算咧,不说了,还是挺起腰杆,重新做人吧!”
王二情不自禁地站直身子,用右手在后腰上捶着。
英英望一望日头,说:“王二,中午到我们家吃饭吧,嫂子给你擀宽面片吃。醋水辣子蒜,咋样?”
“那敢情好!”王二同样望一眼红艳艳的太阳说,“跟嫂子在一块干活,不知什么原因,时间过得特快,说着说着就该吃午饭了……”
二
一走进家门,英英就让王二坐进沙发,随手从冰箱里取出一听“杏仁露露”,“嘣”地一声拉开扣环,递给王二。王二受宠若惊,“倏”地站起来,两只手心对着一拍,憨憨地一笑:“嫂子,这不大合适吧!”
“看你说的!”英英一边系围裙,一边说,“你给我帮了半天忙,喝饮料是应该的。”
王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露露,悠闲地品着那甜美的滋味,然后说:“等我以后有了钱,天天喝露露。”
英英知道王二饭量大,从面缸里舀了美美三勺面粉,一边和面一边说:“人要有了钱,吃的穿的,啥都不缺。兄弟,钱可是个好东西,吃屎喝尿要努力挣钱哩。你看我们家,要不是你哥在城里没黑没明地打工,这电视机呀冰箱呀,这现代化的桌子椅子呀,还有娃娃念书的学费呀,都从哪儿来?我这三层小洋房咋盖得起来?”
说到这些,王二才记起英英的男人丙旭哥在城里是个小包工头,负责一家建筑公司基础开挖工程。虽然挣不上大钱,但三四年过去了,一座小洋房总算鹤立鸡群似地撑在了巷子中心。里外都是瓷片,房顶子还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个小圆塔,给这小村子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王二开始在嫂子家里转悠起来,趁机浏览一下有钱人的家庭摆设。
转了一会儿,又踅回来坐在沙发里,“啧啧”两声后说:“嫂子,你真幸福……”
英英已经把一大块面团揉光了,背对着王二在案板上忙碌着。王二那句恭维的话,她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王二见嫂子专心致志地在案板前忙碌,就坐在沙发里一个劲地欣赏着她的背影,见那不胖不瘦的身条恰到好处,见那擀面的动作像在跳一种轻盈的舞蹈,王二心里立刻泛起一种冲动。他多么想扑上去搂一搂嫂子呀!但他不敢,他怕嫂子打他,把他赶出这座小洋楼,那时,连一顿宽面片也混不上……
王二离开沙发,慌着神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沙发里,他在心里说,丙旭哥常年不在家,嫂子活受寡,能不想那事吗?咳咳,干柴见火……
一种欲望,像火苗一样不断地升腾。王二脸上泛起了红晕,两只手背上青筋暴得老高。于是哽着声音问:“嫂子,丙旭哥好长时间没有回家来了?”
“是呀,太忙了。”英英继续着她的舞蹈动作,“前两天我托人捎话,说屋里有点事,让他回来一下,谁知他仅仅捎回来500元,说是工地上太忙,白天黑夜加班,回不来……”
王二心跳更猛烈了。牙一咬,拳头一甩,豁出去了!王二轻轻地走到英英背后,趁擀面杖在案板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时,他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把英英从背后抱住了。
英英还没有反应过来,大约过了三秒钟,王二喘着粗气说:“嫂子……”
英英忽然明白了。但她没有回过身来打他,也没有推搡他,只是说:“松手,王二,你松手!”
王二没有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英英捞起擀面杖,在王二头顶上虚晃了两下,王二立刻松手,但他随即跪在案板前,扯住英英的裤脚说:“嫂子……”
英英一脸地不高兴。大约又过了三秒钟,英英搀起王二,手牵手把他送进沙发里。
英英不再擀面了,顺手捞起一把小椅子,坐在王二对面。先是怒目瞪视,接着又语气和缓地说:“大兄弟,该娶个媳妇了,老大不小的,快三十岁的人了,总不能老这样下去……”
王二眼里滚出了泪花,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下:“嫂子,我不是人!”
英英轻轻地摇摇头,说:“我能谅解你……咳,不说了。可,我还是劝你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再不能整天钻到麻将摊子瞎混……”
“谁跟我?”王二羞愧地低下头,“要房没房,要钱没钱……”
“你就不会想着去挣钱?不挣钱哪儿来的媳妇?没有钱哪儿来的房子?”
“我……”
“兄弟,你丙旭哥在城里当小包工头,前两天还捎话说,工地里缺人手,想让我替他找几个小工。你要是不怕吃苦,明天就到城里去,找你丙旭哥,他会照顾你的。咱又是本家兄弟,工资肯定不少给你。再说,他们那个工地效益还不错,老板不会拖欠你的工资。”
王二抬起头:“你说的……是真的?”
“谁还骗你?”英英说,“你要是愿意,明天一个早就去,路费不足的话,我拿给你。”
王二从沙发里走出来,再一次给英英跪下了。
“起来起来,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英英这次没有去扶他,他却自个儿站起来了,说:“明天一个早我就去,坐头班车。嫂子!”
“是呀,要走正道,歪门斜道走不得。”英英说,“我娘家妹子明天也去,你两个一块走。”
“是兰兰娃吗?”王二心跳开始平静下来,“兰兰娃我认识,常到你们家来,去年给你送樱桃,还给我吃了一大把哩。”
“王二,我告诉你……”英英站起来,一边向案边走一边说,“兰兰娃初中刚毕业,长那么大还没进过城哩,路上你要好好照顾她。”
“没问题没问题。”王二像打保票似地说,“有我王二在,保证把你妹子安全地送到丙旭哥的工地上。”
英英继续擀面。
“兄弟,我妹子可是小山沟里长大的,没见过世面,到城里后,你要多多照顾她。你丙旭哥太忙,没时间管她。”
“行,行。”王二满口应承。
三
第二天,太阳从东山头的夹缝中露出了半个圆脸,王二就来到集镇上,赶到了去城里的公交车站。他把用蛇皮口袋装着的薄被子在站牌底下一放,就在人群中寻找兰兰娃的身影。
不见兰兰,王二心里一阵发瞀。于是向清峪河对岸的山路上望去,见一个小女子挎着黑皮兜儿正向镇上走来。
王二一个箭步冲上去,果然是兰兰娃,他接住了她手中的黑皮兜儿。
兰兰娃说:“王二哥,我姐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要我在城里听你的话,不能随便乱跑;有事外出,要你陪着我,给我当保镖。”
“一定!一定!”
一声喇叭响,王二和兰兰娃同时踏进去城里的公共汽车。
太阳完全跳出东山头,通往城里的公共汽车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