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大宝之谜(小说)
一
大宝是枫树村的名人,因为“大宝”是当地骂人的话,与“傻子”同义。因此,当地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大宝,也没有人愿意被别人称为“大宝”。但大宝的名字不仅是父母高高兴兴取的,而且自己也眉开眼笑地让人叫大宝,他一辈子竟以当“大宝”为荣,为乐,为人。看来,要成为名人,要么聪明绝顶,要么愚不可及。
大青山深处的枫树村,并不像大山一样稳定和沉寂,经常有人制造点奇闻怪事,引起全村好聊天的人眉飞色舞的议论,津津乐道的传说。
最近制造奇闻怪事的人叫大宝,是枫树村枫树湾最被人不放在眼里的单身汉,因为四十岁了还没有进过洞房,还没有睡过正宗的老婆呢。
乡村中讨不到老婆的人,跟过去阶级斗争时期的“21种人”一样,是没有什么地位和话语权的,甚至连生产队分食物也只能分到最差的。别人以为是吃大亏,大宝却以为无所谓。只要别人把他当大宝,他就心里绽花,脸上放晴,就表现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幸福态。
因此,虽然没有一寸地位,但却经常成为枫树村议论的明星级人物。
早几天,他向李村长放出话来:他要给田寡妇修一座墓,而且要修一座大理石墓。
李村长是个有点头脑的人物,否则,他怎么能当了村长呢?听后,微妙一笑,说:“大宝,你又要做大宝?”这分明是反对的意思。因为“大宝”的同义词是“傻瓜”。
“对,对,我还要做大宝!”大宝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李村长的脸上,李村长感到脸上有点痛。
“那你看着办吧?!”李村长丢下这句话走了。
大宝要给田寡妇修墓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一村的议论。
他为什么要给田寡妇修墓呢?
这是一个谜。
于是,村里人吃了饭没事做,都聚在一起猜这个谜,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版本。
版本一:暧昧关系说。
有人说,大宝可能在田寡妇生前有那个关系,虽然他们年龄相差20多岁,但是以大宝的傻,什么事不能干出来?什么叫饥不择食?拿老家伙解解饥饿嘛!为什么他不怕累不怕死要到县城去拖大粪?什么吃米粉?就是去吃老蚌壳的嘛!还有人绘声绘色说了证据:跟他一起拖粪的人看见,在一个刮风下雨的晚上,大宝冒雨跑到田寡妇家里去了,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孤男寡妇,不做那个才怪呢……
版本二:母子关系说。
大宝的亲生母亲是谁,枫树村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如果田寡妇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田寡妇死在县城里,他为什么要把她运回来,埋在自己的自留山里?为什么死后天天到她的坟上去又哭又唱呢?为什么三年之后要给她修一座大理石墓呢?
版本三:恩人关系说。
猜测者认为:田寡妇可能是大宝的救命恩人。据说他在县城为生产队找大粪,认识了田寡妇。田寡妇不仅帮她找到了一个单位的大厕所。而且大宝曾经在掏粪时,发生氨气中毒,晕倒在厕所的粪池里,是田寡妇发现了,喊人帮他清洗,把他送到医院里,帮她付了医药费。但这事大宝从未说起过,是曾经与他去拖过大粪肥的二喇子说的。但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大宝要给田寡妇修一座大理石墓,成了枫树村的奇闻怪事,也成了大家竞相猜测的一个谜。
二
田寡妇不是枫树村人,而是竹山村的,与枫树村相隔30多里路。
田寡妇有一个温馨的名字叫田香娃,小名叫香香。她是1928年出生的。出生的时候,正是满垅稻花飘香的时候。他的父亲读过《唐诗宋词》,知道辛弃疾有句词叫: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便从这词句得到启发,取了一个既有诗意又富女人味的名字。
香香5岁那年,母亲在塘边给他洗衣服,眩晕症突然发作,掉入塘中,父亲去救,结果被母亲死死抱住,父亲的双手动弹不得,两人都沉入了深水中。过了几天,他们的尸体浮上来了,才被人发现。发现的时候,两人仍然抱在一起。村里的人叹息之余都说:“他们不仅这辈子是夫妻,下辈子肯定是夫妻!”
田香娃不懂事,只是“哇哇”哭着要妈妈。小香香有个堂伯父,四十多岁了,膝下无子女,于是就主动提出带养小香香。伯母也特别喜欢香香,视之如掌上明珠。香香乖巧,对伯父母改口叫爸爸妈妈,而且帮着爸爸妈妈做家务。
1950年,22岁的田香娃,吸天地之精气,喝高山之灵泉,如芙蓉出水,像牡丹乍开,成了村里的村花,秀色可餐,人见人爱。伯父母一心指望她找个富贵人家,要给地下的堂弟夫妇一个满意的交代,当然更是指望自己老来有个依靠。
1950年,国家发生了一件大事:美国鬼子在朝鲜发动了侵略战争。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目的是要进攻新中国。于是毛主席英明决策,发出了伟大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香香村里有个小伙子叫陈志兵,长得阳光灿烂,文雅英俊。两人同年同月出生,只是不同日。于是两人一起上小学,上高小。读完高小之后,又都回到了家里。读高小那两年的时候,情窦初开的香香喜欢上了志兵,志兵对香香也喜欢得不得了。于是两个人就七不懂八不懂地好上了。
声势浩大的抗美援朝运动,使山村里的人都激动起来了。陈志兵报名参加了志愿军。陈志兵临走的那个晚上,两人幽会在他们经常幽会的老地方——香香屋后山坡上的一棵大枫树下。
那一晚他们偷吃了禁果。
很快,陈志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上了硝烟滚滚的战场。
香香经常会情不自禁地到那颗大枫树下去,眺望着陈志兵回家的那条山路。那山路是他们读小学、读高小的必经之路,那路上有他们多少欢声笑语,有多少嬉戏玩耍,多少来来回回的脚印啊……那是深秋时节,经霜的红枫叶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和地上,她想起《西厢记》里的词句:
碧云天,红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尽是离人泪……
她的眼里不禁掉下泪来……
突然,她远远地看见山路那头,一个头戴军帽,身穿军装的威武雄壮的军人向他跑过来了——
“志兵,你回来了!”她向他冲过去……
“香香!香香!你跑到哪里去啊?”养父在她的背后大声地喊住了她。
她眼前的人儿不见了,只有一条空荡荡冰冷的路。她的脸上热乎乎的,心在砰砰地跳。她说:“我在追一只野兔子!”
她有3个月不见红了,她是读过书的,知道没有了月事,她又与志兵做过那个事,应该是怀上孩子了。她既恐慌又高兴。恐慌的是她与志兵是没有结过婚的,没有结婚就生孩子,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的人的眼里是最不光彩的,是没脸活在世上的;高兴的是为心爱的人怀上了他的孩子,自己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三个月后,传来了一个让香香无法接受的消息:陈志兵在朝鲜战场上英勇牺牲了!
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让她病倒了!
父亲给她请来了医生,医生切了脉,说她是喜脉!
纸包不住火了,她只好向伯父母讲出了实情。
养母本来就有心脏病,一听千辛万苦带大的女儿做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气之下,就往墙上撞,一下就晕倒在地,竟没有缓过气来。这下可不得了了,养父把气撒在她身上,竟当众宣布不要这个养女,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母亲下葬以后,香香给养父留下了一封催人泪下的信,她便在一个晚上悄悄地消失了。
香香去了哪里?香香还在不在人世,村里人谁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谜
三
大宝确实名不虚传,因为他确实做过许多傻事。特别是在集体生产队时期,他就傻得特别有名。
因为那时每个生产队每天总有几十号人聚在一起出工,其中总有一些能说会道的人,他们或讲笑话,或讲故事,或讲新闻,或讲东家长西家短,当然最乐于讲奇闻怪事。这样,可以使生产队的人,在半饱状态下的艰辛劳动变得轻松快乐。
大宝成了枫树湾生产队的“开心果”,因为队里的人都认为他是与傻瓜同义的“大宝”。
“大宝就大宝,没我这个大宝,你们还不得一天黑呢!”看来大宝乐在其中了。
大宝所在的生产队有几桩最苦的事情,比如到泥水田里打石灰,一箩筐石灰,有七八十斤重,拿根绳索箍住罗筐,然后把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走进泥水田里,一把一把地抓着石灰均匀地把撒到稻田里去。那是熟石灰粉,只要撒出去,不刮风也会满天飞舞,撒石灰的人立刻被石灰粉尘包围,只要几分钟,撒石灰的人变成了白色的灰人,青色的头发、眉毛都全白了。这还不算什么,那石灰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眼睛生痛;呛得人喉咙、鼻子流血;吐出来的痰,石灰浆糊状带血丝。
生产队的稻田,每年要打四次石灰:春耕时一次,早稻踩田时一次;双枪翻田时一次;踩晚稻一次。只有春耕那次气温低一点,打石灰的人好受一点,其余三次都气温高,打一次石灰好似到阎王爷的炼狱里面走一遭。
这种活,别人不愿干,大宝抢着干。他说石灰是杀箘的,不仅皮肤上的细箘被杀死了,而且连鼻子、喉咙、肺部里的细箘也都杀死了。
有人用骂来同情他:“你是个贱种!你是个大宝!你是个不孝子,把父母给你的身体糟蹋!”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我炼的是石灰强身功!”
又比如背着几十斤重的喷雾器到泥水田里,到齐腰深的禾苗中喷药治虫;双枪时踩打稻机,在泥水田里挑百几十斤重的毛谷子等等。这些别人都不愿意干,他却偏要抢着干,甚至包着干。
但这些傻事还没上档次呢,被人谈论得最多的,证明他是最宝的,是他到县城去收大粪。
俗话说:“庄家一朵花,全靠肥当家。”枫树湾队刘队长一心要把粮食产量搞上去,但没钱买化肥,只能大搞土法积肥。除了按时收集各家各户的人粪尿之外,还派人到县城去收集大粪。
为此,生产队做了一辆粪车:一个巨大的木桶,一次可以装一吨粪。拖这辆粪车,至少要两个吃苦耐劳的精壮汉子。粪车做成了,想去拖粪的人却没有。队长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都找各种借口拒绝了。因为大家都清楚:枫树湾离县城60多里路,走的是一条上陡坡下险坳的毛公路,这样的路,拖辆空车也要累你个半死,何况要拖一桶大粪回来;再说天气炎热,大粪臭气熏天,谁受得了?还有到县城找大粪,据说根本找不到。
队长发火了:“凡是胯下有家伙的(指男子汉),轮流来,安排到谁就是谁。不去的,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开斗争会!”
这招“杀手锏”果然有效,男子汉都齐声附和:“好,好,轮流去!”
“我不要轮,我每次都去!”
大家循声一看,那大宝已从粪库里把粪车拖出来,走到了队长的跟前。
“好家伙,你的胯下的东西肯定好大呀!”有人开他玩笑。
大家都捧腹大笑起来,笑声把那大枫树上的麻雀都吓跑了。
“我要去县城米粉店吃米粉哩!又拖粪,又吃米粉,还可看街上的女人嘛,一举三得,我捡了便宜呢!”
“蠢猪,莫怪找不到老婆!”有人当面就骂了他。
年轻伢子个个要老婆,
你要我要那里有这多!
只要你能找个好老婆,
我打单身我也快活……
他唱起了自编自唱的《让别人讨老婆歌》。
大家在他的歌声里笑起来。
第二天,还没天亮,大宝和另一个指派的汉子刘林拉着粪车就上路了。
一路颠簸,一路流汗,一路唱自编的《县城吃米粉歌》:
听说县城米粉好,
我借拖粪把店找。
找到一家便宜的,
两毛一碗吃个饱……
太阳偏西,终于赶到县城。大宝眼前一亮,看见一家“美味米粉店”,便与刘林进去解决肚子问题。
肚子问题解决了,于是两人拖着粪车四处找厕所。
谁知县城的所有公共厕所都有人日夜把守,都有好多粪车在排队。于是只好去找一些单位的厕所,谁知这些单位的厕所也被人占去了,这些占到了厕所的人,都是因为单位里的头头是他们的亲戚。
这样,两个汉子在县城里寻找了一个星期,终于找到了一个无人霸占的厕所,而且厕所里居然还有一些稀薄的人粪尿。两人大喜。于是把守住厕所,把稀薄的人粪尿装进车上的木桶里。
于是一路爬仑过坳,一路脸朝公路背朝天,一路汗流浃背,一路臭气熏鼻,一路饥肠鹿鹿,赶回生产队。等待刘队长的表扬,因为他们千辛万苦从县城为队里拖回了第一车粪肥!他们千辛万苦在县城为队里开辟了一个肥源!
听说大宝从县城里拖回了大粪,社员们像看“西洋镜”似的都来看粪车。
刘队长打开粪桶一看,立刻脸色大变,像中了风似地对着大宝大吼:“大宝!你是猪脑壳!连大粪你都不认得!这是粪水!大部分是自来水!你去了一个星期,拖回来一桶臭自来水!老子开斗争会斗你!”
“队长,队长,别开斗争会了,别耽误队里的生产了,我服罪!我服罪!罚我一个人去拖一车没有自来水的大粪回来!”
“哈哈!哈哈——”一阵怪味的大笑声飘荡在山沟里。
又一个星期后,大宝果然为队里拖回来一车让刘队长十分满意的没有自来水的正宗大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