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摩托强子(小说)
一、男人借钱
火电焊房门口有两个人在工作,一个是精瘦的汉子,因为懒得打理,剃了个短茬。另一个是年轻人,不知是赶时髦还是缺裤子,整天穿一条发白破洞的牛仔裤。火电焊的强光耀眼,路人经过都背过脸绕开路。蓝白色的光停一会儿,亮一会儿。汉子的面具摘下又戴上。
太阳不知不觉地落。天空像个咸鸭蛋似的,东边是灰白的蛋清云,西边是流油的火烧云,让人望天都咂舌。
汉子摘下面具,满脸是油和泥,只有眼睛一圈还算干净。汉子用力闭上眼睛,咬牙吸气。
“嘶——啊——”随后睁开眼睛跟着呵气,睁圆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抬头望望远方,歇歇眼睛。他看到了西边的太阳。汉子虽瘦,但也是铁打的汉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嚯啊,天不早了啊。”扭过头来对年轻人说:“小毅,收拾收拾撤吧。”
“好嘞,强哥。”年轻人答应一声,然后陆续将工具材料和强哥的摩托车搬进焊房。
天越来越黑,显的电焊光越来越刺眼。汉子让年轻人先走,剩下手里的这点活儿自己再忙活一会儿。年轻人好像有话要说,却面有难色。
年轻人蹲在门口点着一根烟,他的脸被强光闪的一阵白一阵红,他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他想等着强哥忙完,走到门口,由强哥主动开口。
工作已经结束,空气中还弥漫着是那种令人中毒的金属气味,高温让人觉得毒发更深。
汉子摘下面具和手上的手套,站了起来伸个懒腰,长时间的工作让他全身又酸又硬。他用露在手套外的手腕揉眼。边揉边往屋里走。汉子揉的很用力,不知道的以为要把手塞进眼眶。
汉子一松开手,见眼前站着年轻人。天已经黑了,整个街道也只剩下他们。焊房里灯泡发着黄光。年轻人背对灯光,吐出的烟雾盖住了脸。
“吼啊,吓我一跳,一直没动静,站多半天了?你不走了吗?”汉子轻着揉眼,留点余光看年轻人。不过他的余光还是能看出年轻人的脸是红的。年轻人见汉子过来,身子解了冻,但他张开嘴说话时,人又像冻上了,只会支支吾吾。
汉子揉完了眼睛,看着年轻人等着他嘴里的话。年轻人扫过汉子黑亮的眼睛,觉得自己被这双眼钉上。
“有话快说!”
“家里老娘病了,这两天孩子又要钱。”年轻人接了命令,掐了烟头,话全蹦出来。“我想这个月工资能不能提前发……”
年轻人没说完,汉子边往屋里走,边抽出抽屉,数着又潮又泥的钞票。
汉子递给年轻人一摞钞票,目测比两个月工资还多。“强哥,这是……”
“工资到号再开,这个也别说是我借的,算是我给孩子的。”
“谢……”
“行行行,快快快走了,还不走,要给我看大门啊?”
年轻人欢喜的不知道是走是跑地回了家。汉子看了一眼门口成堆的烟头,又看年轻人欢喜的模样,叹了口气。
二、幻想晚饭
上午汉子照旧开业,年轻人来上班干活。年轻人斜着身子拎着个大塑料口袋,看样子拎的东西不轻。
“拿的啥呀?”汉子边问边打开卷帘门。
“好东西,瞅瞅。”年轻人笑呵呵打开口袋。汉子不自觉也跟着年轻人笑,好奇地往口袋里瞧。
“嚯啊,这么大条鱼。”只见口袋里一条大鱼,兜得两头起。“这是要带哪儿去啊?”汉子问。
“干嘛带哪儿去,送给你的。”
“送我?”
“嗨,上个月管强哥借钱,暂时还是还不上。”年轻人刚才嬉皮笑脸,现在脸上多了几分愧疚。“这条你就吃吧。”
“哎呀。”汉子一听这话满脸不愿意,自顾自准备干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给孩子的!你妈不是还病着呢吗?送回家去,你们人口还多,几个人就分了。去去拿走。”
“别呀,强哥这样,我也是给孩子的,让你家姑娘来吃呗。”
说到女儿,汉子手里停下忙活,眼神复杂,停顿几秒后又抬头看年轻人,一阵苦笑。
天空灰亮,说不清太阳的具体位置,这种多云给人很舒服感觉,不会刺眼,也不会闷得透不过气。汉子跨上摩托还戴上墨镜,也不知是故意耍帅,还是多年的职业病。
汉子从银行出来坐上摩托拨通前妻的电话号。
“喂。”
“喂?这个月给打生活费了吗?”对方先发制人,背景音十分嘈杂。
“刚打过去。”
“哦,行,那没事了。”
“我有事!我给你打的电话!”汉子实在不愿跟自己前妻说话,上来两句没一句好话,气得汉子大叫。
“明天姑娘放学让他来我这儿,我弄条鱼吃。”
“吃,三条!”
“啊?你告诉孩子一声。”
“诶!别动别动,碰!哦,我知道了,放学吃鱼,我忙着呢”电话那头只剩嘟嘟响。
“诶……”汉子早被电话那头的答非所问气得大骂。插上钥匙,戴上墨镜,发动摩托车呼啸离开银行门口,穿街越巷回了家。
又是下午,依旧是太阳要落的下午,但汉子巴不得把太阳拽下去,他盼了好久,至少这一上午就魂不守舍。
“小毅呀,干完手头的就收拾吧。”
“哟,咋的啦?”年轻人拉下墨镜,低着头,翻眼珠看看汉子。
“今天姑娘过来,跟她把那条鱼吃了。”
年轻人保持刚才的滑稽样,嘿嘿笑。
汉子见了笑骂:“你好好的!堆一脑门子抬头纹,挺年轻的,整满脸褶子。”说罢,两人接着干手里的活。
两人手下的强光此起彼伏,将灰色的街道,黑暗的楼道,像被闪电笼罩。
干完手里的活儿呼上几口新鲜空气,随后一起搬工具,早点关业。
两人闲下来,年轻人接上刚才的话。“也不年轻了,孩子都上学了。”说到这儿年轻人叹了一口气,但仍能看出他的微笑,只是微笑中有着苦涩。
“诶?你家姑娘才比我家大三岁”年轻人接着问。汉子和年轻人差了十岁,年轻人不免有些好奇疑惑。
“咋的?你结婚早,孩子自然有的早。我结婚结的晚。”
“为啥结得晚啊?”
“年轻的时候也没钱,天天就忙,干活挣钱。低头是焊,抬头是汉。跟谁结啊?后来人家给介绍一个就结了。”说完他也叹一口气。不过他没心情伤感,关了门,急着见自己的宝贝女儿。
三、黑污糙手
汉子关了业,便忙碌起来。先回家拎出鱼,自带一个不锈钢盆,到楼下的小饭店,让厨师师傅加工一番。
“来,大老板,给你个活儿,把这条鱼做了,好好做。我请我姑娘吃!”汉子很有自信,嗓门儿也大了起来。
“咋做,红烧清蒸麻辣?”
“额,你安排吧,做好了装在盆里。”
“咋回家吃?”
“我姑娘不得在我家呀,你这饭店有家的感觉吗?”汉子脸上写满喜悦与自信,说得把自己也逗乐了。“再装两盒米饭,先把钱给你。”
打理好这边儿,汉子就骑上摩托,接女儿。汉子停在学校门口附近的路口,透过墨镜注视着一个个学生,寻找自己女儿,心中的好心情被吹成口哨,手指也跟着打节拍。汉子用油手摸着头茬,发心底地笑。
黑墨镜,发旧的绿外套,吹着口哨,跨着摩托车停在学校路上,形象的确乍眼。三五成群的学生投来好奇目光,抓孩子手接放学的家长指指点点。不过他不在意,甚至没有注意。
汉子在远处朝与同学说笑的女儿打个招呼。女儿先是没认出。
女儿走过身边还没认出汉子,汉子矮下身子又跟女儿打招呼。
晒得黝黑的脸、秃头大墨镜把女儿吓了一跳。
接到了女儿,汉子十分神气,一路开回家,先让女儿进屋,让她等着自己下楼取鱼。
女儿进了屋,环顾有些陌生的房间,屋子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屋里也没有什么家具,女儿卸下书包,坐在卧室的长桌前,桌上铅笔账本,老暖壶,一条手巾或是抹布。
随着一串钥匙碰击声,汉子回来了。
“来来,改善改善伙食。”汉子把一盆鱼,两盒饭放在桌上。把桌上的乱七八糟堆到一角。
女儿不知看哪儿,觉得看哪儿都不对,人一动不动。汉子把饭盒盖掰下来,又掰开两双一次性筷子。一边给女儿的筷子削木茬,一边告诉女儿饭盒盖的作用。
“有鱼刺儿,往盖里头吐,注意啊!”然后把削好的筷子递给女儿。“快吃快吃。”拿起自己筷子准备给女儿夹鱼。
“爸……”汉子手停下了,眼睛一下圆了起来。“啊?”女儿看汉子瞪她,有些害怕。
“老师说饭前要洗手。”
汉子看看自己黑手,忙放下筷子。
“哈哈,对对对。”平日不羁的汉子,今天低三下四。说到洗手,汉子发自内心的笑,有些僵硬难堪。
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柱看起来成了白色。汉子用力搓着虎口,手指,手心手背。关掉水龙头,白色水沫散去,手还是脏。这么多年每天的工作,让机油像纹身一样嵌入了皮肤。但他此刻的心情远比纹身的肉体的折磨更痛苦。
“爸……还没好啊……”
“啊,就好了。”汉子的声音有些抖。
香皂不行,肥皂不行,他拿个刷子反复在手中刷,这并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酷刑。睁圆的眼睛,跳起的眼皮,发抖的脸颊。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哭出声,但泪水什么也解决不了。
“爸。”
“啊?”他镇定下来。
“先吃饭吧。”
终于结束了,他用呈血色的手关掉水龙头,进了屋,用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
四、佳宴易散
汉子看着女儿吃鱼,自己则在旁边挑出鱼刺,夹给女儿鱼肉。
“爸,你也吃啊。”
汉子答应一声,就使劲往嘴里扒饭,然后存在嘴里嚼,接着给女儿挑鱼刺。
“我吃饱了,爸,我先回家了。”
“回家,这不是你家吗?”汉子才感到美好的时光过去得格外地快,也惊讶女儿在自己这里多一分钟都不愿意待下去。
是啊,谁愿意住在一个小单间里呢?只有桌床的屋子,谁愿意跟一个洗不干净手的人同桌吃饭。汉子对女儿笑的很苦涩,或者说笑不出来。
“待会儿……写写作业写写作业。”汉子的僵笑的脸,已有了哀求。
“我把桌子收拾干净,你就坐这写。”汉子把饭和筷子扔在门口,把鱼端了出去,抹布一擦,饭桌变课桌。
“哦……那行,作业读英语课文,读三遍家长签字。”
“读!”汉子对着女儿端坐着,像是听见女儿出嫁二拜高堂。女儿念的当然不是二拜高堂,在汉子听来,嘟哇嘟哇的英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哎,不对,念错没有?我念错了没?”
“啊?”汉子面露难色。
“爸,你没听啊?”
“听了!但我也听不出来。”
“哦……那签字吧。”
汉子拿起桌上铅笔写上自己名字。
“咦,好丑啊,没我妈写的好看。”女儿每一句话都像在吃汉子的心,自己在女儿心里没有任何属于父亲那份高大形象的特点,处处减分。
“没事,铅笔写的,擦了回去让你妈签个好看的。”
汉子正不知如何下台,响起的电话铃给他救场。真巧或真不巧,正是签字好看的前妻打来的。“你妈打来的,喂。”
“喂,姑娘在你那呢?这两天要交学费,你直接把钱给姑娘带回来吧。”
“啊?我……”汉子看一眼女儿,捂着嘴和话筒小声说。“我哪还有钱?不刚给你吗?”
但是房间很小,汉子离女儿不远,女儿还是可以听到。
“不是啊,强子,我看你一天累王八犊子样,还没挣着钱?哦,对,你得喝酒,迟早喝死你!”
电话虽没开免提,但女儿还是能听见自己母亲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
“不是,我是把钱借手里那个小兄弟小毅了,他家也不容易。”毕竟在女儿面前他还是要耐心解释的。
“你的钱给他到容易,他啥时候还?”
“我当时告诉,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
“什么?你他妈就一辈子穷命,你死了他也不能还!”
“你他妈才死了!”汉子的耐心又被自己前妻磨尽。他冲着电话大骂。
“没钱?你姑娘还上个屁学!”
汉子看自己女儿听着父母在电话里吵架,眼泪已经淌到下巴跌了下来,汉子挂掉电话在铺盖下掏出几张钞票塞进女儿的笔袋。
“没事没事,不哭不哭……啥事儿没有,爸爸给你钱咱还好好上学啊,别哭。”汉子想为女儿抹泪,女儿挣脱开,收拾书包要走。
汉子也知道,这下留不住了。“我骑摩托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女儿越哭越凶,每个字都用喉咙发出,女儿在前面哭着走,汉子在后面跟着保障安全。
“强子,这咋了?”
“哦,没事,大娘,孩子闹情绪。”
他也没心情理会这些人,只是草草招呼。
汉子此时也顾不得在外人面前丢人,他最怕在女儿心里丢人。
五、人情钱债
汉子一路跟着她女儿送回了家,日子虽然依旧东升西落,但汉子的心情和钱包却不小变化,汉子本想叫来女儿在家吃个饭聊个天,增进感情,爸爸没想到弄巧成拙几乎没有一件事成功,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至少女儿的确吃了鱼。
汉子和年轻人也都干了一上午活,两人坐下来休息,按着掏出烟盒递过一根烟给年轻人。
“谢强哥。”
“别忙谢,有事求你。”汉子拿打火机将火焰从最小调大一些,一柱火,给年轻人点燃烟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