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山区的客家人，统统叫姐姐为“阿姊。”我也有一个阿姊，但是非常少向人提起，因为姐弟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隔阂，这隔阂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中间，让我无法靠近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知道我这样对姐姐不公平，也试图再亲近姐姐，但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总觉得现在的姐姐不是以前的姐姐，虽然姐姐日子很艰苦，但我对于姐姐的同情，只能是表面的同情，内心，已经没有当年心疼的感觉了。因为我曾经非常怨恨她，尽管她也很可怜，但我觉得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那种感觉，只有经历才会感觉痛心疾首。
　　 姐姐很小就会干活，这是农村女孩与男孩不一样的地方。
　　 姐姐长得丑，这是导致爱美的母亲不喜欢她的原因，因为母亲年轻漂亮，突然间生下一个丑丑的女儿，感觉脸上无光似的没有当母亲的喜悦。
　　 “恭喜你生了一个女儿。”邻居来道喜。
　　 “恭喜像生了一个宝贝千金。”亲戚来祝贺。
　　 “恭喜你……”朋友来慰问。
　　 父亲个子矮小，但居然是一个退伍军人。这在当时并不奇怪。漂亮的母亲怎么会爱上其貌不扬的父亲？这个问题交给考古学家恐怕也无法解释。解释不了的问题只能归绺于“撞邪”。母亲说她是“瞎猫公逮着了一只死耗子。”邻居也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但是父亲不这样认为，他说，能逮着死耗子的才是好猫，没有牛粪哪有鲜花的美丽？父亲幽默，父亲自嘲。母亲只当他是活宝。
　　 父亲沉默，他不爱说话，但是一说起话来就不乏幽默，所以，在当时转业地方教书的父亲也不乏有众多粉丝，有不少女性围着他转，估计我现在的女人缘也是父亲遗传给我的。
　　 面对爱美母亲的不喜欢阿姊，父亲出奇的喜欢。
　　 面对前来道喜的邻居与亲朋好友。父亲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容，他在母亲的抗议声中点燃了庆祝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噼噼啪啪……”父亲一个个回敬着前来道喜的人，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升级的喜悦。
　　 父亲很喜欢女儿，视为珍宝，他觉得自己在地里捡了一块玉，给阿姊取名“珍玉。”
　　 父亲在外地教书，每次回来就用短短的胡子扎女儿的脸，见到父亲回来，阿姊仿佛见了救星，一天到晚粘着这个对自己好的大男人，直到呀呀学语时唤出亲切的一个“爸”字。后来我考察了一下父亲他自己四兄弟，儿女叫“爸”的，只有我这一家子，这都得归功于阿姊带了一个好头。从此“爸”字就一直挂在我们姐弟嘴上。
　　 “爸！”阿姊张开小小手臂迎向父亲，“哎——”爸爸亲切应着阿姊，一双大手托在阿姊腋下，将女儿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交叉着“顶带子”绕着厅堂转着笑着，阿姊很高兴，她没有因为自己长得丑而难过，她反而开心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有母亲对着阿姊向人诉苦“诶！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瞧瞧那嘴唇厚得一堵墙似的，还有那人中翘翘可一挂一个牛屎粪笞。”母亲是真的不喜欢阿姊，但是阿姊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不谙世故，与漂亮妈咪嘻笑打闹，母亲常说：“这丑丫，欢喜没着落一样。”随着大哥，二哥，我与弟弟的诞生，连祖母，一个七口之家就此成立了。人口一多，母亲也就顾不得打扮自己的美丽，为了我们七口之家，她日夜操劳，再也无瑕顾及儿女的美与丑。因为她失望甚至绝望地发现“好种传不了，歪种代代在。”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的母亲惊讶地发现“没有一个像自己。”她偃旗息鼓，她甘拜下风，她在父亲面前承认“还是你厉害，遗传基因太强了，一个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全像你！”
　　 父亲憨憨一笑：“像我才好！像我就不会有人嚼舌根子说”“唔像爷唔像娭，倒像门口过路客。”
　　 母亲这时终于面若桃花，笑盈盈地佯装生气：“死鬼，就你会贫嘴，要不是你这张嘴巴，树上的鸟儿也会被你哄下来，我才不会嫁给你。”
　　 以我的推测，当年貌美如花的母亲嫁给父亲，完全是冲着父亲的这份风趣幽默去的。
　　 父亲“嘿嘿”一笑，母亲转嗔为娇。一家七口，虽然清贫生活在简陋的瓦屋下，但是当年的美好与幸福指数。不是一般的高，而是“相当高！”
　　 阿姊也算运气好，因为此后母亲连生几个儿子，她反而物以稀为贵，父亲更视她为掌中宝。格外宠爱，每当他回到家发现看似外表温柔的妻子，手抓竹榭子将木锅盖摔打得嘭嘭乍响，吓得女儿哇哇大哭时，父亲都会将一双大手将阿姊托起哄得阿姊破涕为笑。
　　 随着我们姐弟几个的长大，一段凄凉而悲伤的故事徐徐拉开帷幕……
　　 一望无垠的田野，连绵起伏的群山，蜿蜒曲折的小溪，墒沟开着许多闲散的野花，流连的花蝶与课几的蜜蜂在跳着8字舞。一阵风吹过，又一阵风吹过。各种花草树木竞相摇曵，于是，这世界，活了，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其间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提猪草篮走出家门。朝山沟走去。其肩上经常绑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一二个拖着鼻涕虫的小男孩。
　　 小孩在野地竞相追逐嬉耍，偶尔摘到一朵小花，亮着童稚的声音在喊“姐，这是什么花？”
　　 这个少女就是我的阿姊，那背上绑着的是我弟弟，拖着鼻涕虫的有一个是我二哥，还有一个有可能是我（偷笑）。
　　 家里的农活，通常是母亲没日没夜的干，但是每天放学回来，阿姊不是挑水就是到田野里打猪草。因为全家除了祖母，母亲，就只有她一个丫头。在农村，只有丫头是干农活的劳碌命。其实祖母年过七旬，身子已经矮小下去。脸上皮肤紧皱起如脱壳松树，走路颤魏魏了，思维也不大好使了，总是混乱地叫她儿子乳名叫着我们姊弟。
　　 “仁秀麻，快去打点猪草。猪麻三天冇糖食了。去到溪边扯些青草，一摘些猪麻叶，苎叶等。”仁秀实际上是我大姑的名字，但祖母就是这样叫着，我们姐弟也姑且这样听着。
　　 阿姊没有半句怨言，拖着篮子就出门，然后哼着儿歌“月光光，走四方，骑白马，过莲塘……”出了家门。
　　 母亲总是不断唠叨阿姊“打多一点，不要自己做菜绑都唔够。小弟弟也要看好，不要走丢了。”
　　 阿姊一直忍声吞气，一付低眉琐眼的样子。在家里。母亲是绝对权威，父亲很少在家，偶尔在家听着母亲絮絮叨叨，也只能细细嘟囔一句“你少说几句，人家还是个孩子。”
　　 母亲性急，一连串反驳让父亲偃旗息鼓，甘拜下风，然后成了闷葫芦。阿姊见父母因为自己拌嘴，心里老大不乐意，在拖着猪菜篮出门时，故意将篮子刮着门槛，或者摔得嘭嘭作响。
　　 一家子气氛骤然紧张，祖母开始唠叨：
　　 “又吵，又吵！整天就知道吵个没完没了。耳窟都满了。”
　　 “一个小丫头走出世就像别人小媳妇一样逞强。”母亲依然找不到敌手一样冲阿姊发火。
　　 母亲是勤劳的。那时还是在生产队，她一边赶着队里的农活，一边照顾着我们姐弟饮食起居，家里的活，爸爸一般不管，但农忙时倒成了主劳力。伴随着我们一伙小兄弟。母亲因为劳累，经常聚集了一肚子气，逮着谁就撒气。
　　 阿姊，作为一个客家女孩，上山打柴，下地劳动，能干的，她都学着干。且养成了她勤劳能干的个性。只是母亲在她面前的高压，她极度的难以适应，更多时侯她只有以忍气吞声与偶尔发脾气对抗。
　　 祖母七十八岁那年。
　　 祖母那天吃了不少狗肉，细伯，三伯两家杀乳狗，叫祖母过去吃。吃了闹肚子。折腾得老人家不断上厕所。
　　 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日子，天空中刮着黄风，云层很低。祖母上了一趟厕所，昏倒在厕所门口。
　　 于是有人喊：“四婶。魏婆跌倒了！在粪缸下。”
　　 “出洋相，倒那不倒倒屎缸下。倒霉鬼！”母亲风风火火地闻讯赶来。
　　 在大伙七手八脚扶持下。祖母依靠在灶间小禾仓上。坐在她的木太师椅上。椅正中刻了一个“佛”字。
　　 太高了，换一条矮的竹椅，吱吱呀呀地坐上去。祖母气喘吁吁，出气多，进气少。只翕动着嘴唇幽幽挤出几个字：“伢人事不醒了……”
　　 祖母终于昏迷了。
　　 “奶奶……奶奶……”呼唤祖母的不止我们姐弟了，还有三伯，细伯，一共十几二十个孩子，男男女女，子子孙孙，全聚拢过来，因为奶奶一向疼爱我们这帮小顽童。整天手执鞭子顾着我们这帮孩子，是我们的精神支柱。
　　 奶奶倒了，她安静睡在客厅一张老式床上。显然，农村风俗怕人死“过梯，有准备移尸楼下是为了犯忌。”
　　 其实，奶奶本没有死。她只是昏迷。
　　 伯父们，以及父亲从几十里赶回来，全家围了一屋。父亲带着一个会懂打针的同事——友增老师。
　　 友增老师是父亲最好的同事。父亲帮着从奶奶干瘪向嘴里掏出许多未及吞下的狗肉。或者是奶奶倒出肚的呕吐物。
　　 友增老师老边打针，一边摇头：“老人已经回天无力了。”
　　 哭，哭声震天！
　　 哭声持续到第二天。
　　 堂姐回来，哭。奶奶安祥，无动于衷。
　　 阿姊回来，披头散发扑在奶奶身上。
　　 “奶奶……”阿姊泪雨狂飙。
　　 “奶奶，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没有活路了！”的确，每当母亲与阿姊对仗。只有祖母袒护着阿姊。
　　 “奶奶……”阿姊的哭声似乎奶奶听到，祖母微微张着眼。颤抖着，枯竹般的手伸向衣袋，她摸出几个面值五分的硬币。硬币叮当一声声脆响，掉地上……阿姊捡起硬币“奶奶……”哭得更加伤心……
　　 祖母去了。永远地去了。从这一天开始，阿姊离开了学校。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尽管阿姊成绩不错。但她终于难逃失学命运，因为在农村。当时“女子无材便是德”思想可谓“根深蒂固。”
　　 从此，阿姊走向了社会。
　　 得知自己没有书读那天，阿姊发了懵，下课了走不出教室，她想留下，留下读书，但是她不能，她必须无条件地放弃学业。她只好委屈，委屈地伏在课桌上哭，这桌陪伴了她将近一年的桌子，是她最好的伙伴，她一边哭，一边默默地问桌子：“桌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奶奶会死？为什么大家能读书，我不能？”
　　 “阿玉，咋不去吃饭？奶奶死了你更要坚强！谁不让你读书了？我找他理论去！”春妹是上赤山丰下人，阿姊最要好的同学，同龄，同龄人知心时兴同庚，她们同窗，情投意合，同床睡觉，一起睡觉，彼此有什么话都倾心交谈。促膝谈心。便发了誓要结拜姐妹。如今，见自己好姐妹因为奶奶死了没有读书，她也抱打不平，一边使劲踢了墙角自扫把几下。扫把哗啦啦四仰八叉倒下。春妹忿忿不平，她说：“我送你回家去，我找你爸爸妈妈，你爸爸不是一个教师吗？哪有教书的不让自己女儿读书的道理？不然我找班主任张老师。让老师去说。”
　　 “不要了，没有用的，我还有四个弟弟要读书，爸爸他教书一个月才二三十块，连油盐钱都难维持，我认命！……”阿姊抬起满脸泪痕的脸。眼睛哭成桃子状。她擦干眼泪，憋着劲，用削笔刀在桌角上刻下“别了，我亲爱的书桌，我心爱的一零二班。”阿姊装着坚强，对春妹说：“春妹，我不能陪你读下去了。你安心读书吧！我希望你能给我争气。”
　　 “阿玉……”春妹突然张开双臂将阿姊紧紧抱着恸哭不已，春妹耸动着肩膀说：“阿玉，你不知道，我的处境现在更糟糕，我的父亲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唯一的强劳力妈妈不小心就在几天前农忙打谷子时飞进了几粒谷子，也没有想到就是这几粒谷子魔鬼一样彻底毁坏了我妈妈的眼睛，后来到医院医生说两子眼球都环坏了。我妈妈生不如死，已经成了瞎麻婆，天天精神恍惚，寻死觅活，我也没有办法再读了。”春妹哭的更伤心，同病相邻的好姐妹好同庚（同年）就这样抱头恸哭。
　　 堂姐秋玉也与阿姊同班，还有细伯女儿福玉，以及许多同学，见到此情景都围拢过来劝解。因为她们家庭命运都差不多。只要家庭有一点点变故。首当其冲的就是女生。男同学则远远地悄悄的议论？什么事？出什么事？什么？阿玉奶奶死了？老人都会死的，那也要坚强呀！男同学只能远远怜香惜玉。
　　 阿姊与春妹的反常情绪终于惊动到了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自己家境也很清贫，一件灰色中山装打了几个补钉，尤其是右肘上的补钉因为找不到原色布，找了一块深蓝色的卡叽布异常醒目。
　　 张老师驱散围拢的学生，将阿姊与春妹带回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安抚了一番。
　　 对于农村这种辍学的现象，老师也无能为力。虽然当时读书才一两块钱，但就是这一两块钱，也不知要父母勒多紧的裤腰带，才能一分一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更多的时侯，老师也无奈。
　　 看着阿玉与春妹就这样黯然离开学校的教室，张老师抬头望着深遂的天空，天空上的乌云盘旋着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是为什么？
　　 很长时间，张老师保持着阿姊与春妹坐过的桌子，桌子孤零零空缺了好久。桌角上伤痕累累地留下阿姊用心刻下的“别了。亲爱的桌子，心爱的一零二班。”更多时侯，张老师默许了学生用这种破坏方式发泄自己情绪。
　　 下一个，下一个辍学的又会是谁家的孩子呢？面对弃学，辍学……老师无能为力，只有默默记下日记：
　　 “今天，阿玉与春妹相继离开了学校，她们其实是两个好学生，勤奋刻苦，好学上进，尤其是阿玉，她学习一直班上佼佼者，还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德智体三好学生。可是，她走了！这对于一个老师来说多么痛心疾首的事！也许，她读下去，是一个栋梁之材！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