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爸说，水云峰的山顶上有一个湖泊。
　　 水云峰雄居在舟浦村正前方的阡陌边缘。在四面环抱村庄的青山之中，它巍然兀立在旷野的东方，傲仰苍天，虎视盆地，统领着千山万壑，荫佑了一方水土。
　　 水云峰一直耸立在我的记忆之巅。
　　 它还有一个很形象的别名，叫寿桃山。山腰以下大腹便便的，山腰以上像金字塔一样往上长着，山顶尖尖的，酷似一只巨硕的桃子摆在群峰簇拥的绿托之上。山腰间，派生出许多逶迤而下的山梁，像一条条小青龙，齐刷刷地扑向它的怀抱撒欢，而尾巴则长长地伸向盆地的绿野平畴上。那些尾巴一翘一摆，其生动的造型就栩栩如生地凝固成了或奔或卧的鲤鱼山、马腰岗、凤头岭、松树冈……每两道山梁之间，总会洇汩出一条淙淙潺潺的飞瀑流泉。小溪的两旁，是一垅垅、一级级银梯似的梯田。梯田之上，便是一层层、一叠叠陡坡的旱地和山园。
　　 小时候，我对水云峰有太多的疑惑：为什么它会长得那么高大伟岸？为什么太阳和月亮每天都得从它的头顶爬上来？为什么它的身上会长出那么多像龙爪似的山梁？为什么它时常云雾茫茫而星星却离它最近？
　　 阿妈说：“水云峰风景好，太阳星星月亮都喜欢往那里去。”
　　 阿爸说：“水云峰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你得崇拜它。”
　　 年少的记忆长得有点像白日葵，向阳而生。我总认为，阿妈的话如同阳光，透亮明媚，说得形象直白，好懂。而父亲总是神秘兮兮的，他的话让人琢磨不透，像水云峰山顶上的云雾，若隐若现的。
　　 水云峰上，时常云雾缭绕，飘渺迷幻。
　　 常记阿爸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站在门前朝水云峰观望。起初，我以为他有看旭日东升的习惯。那旭日的确很耐看，红彤彤鲜艳艳的，像一枚刚从蛋清里滑脱出来的蛋黄，水灵灵地从山顶的树梢上爬出来，喜洋洋地朝着我们笑。后来，发现阿爸是在看山上的云雾。
　　 阿爸是个标本式的农民，更是一个诗人。土地很欣赏他的诗歌，因此他种的庄稼就特别蓬勃，收成也格外好。早晨，他洗漱完毕，往石水缸舀一瓜瓢泉水一咕噜喝下，便立在门前搭帘朝水云峰仰望。看到天空上红霞满天，他便吟道：“天光红云走，日昼晒死狗。”当日上山劳作，就只戴箬笠出门。假如看到水云峰的山尖上云遮雾罩，他就说：“雾露罩山顶，蓑衣箬笠办起等。”出门时遂带上青箬笠、绿蓑衣，是日往往会风斜雨骤，甚是灵验。大约是从七岁开始，我经常跟阿爸上山干活打下手。我也学着阿爸的样子，一大早起来就看天象，一见到村庄浓雾弥漫，便嚷嚷着要带蓑衣。阿爸拍拍我的小脑瓜，有新诗破口而出：“雾露踏地平，今日天大晴；雾露坠落垟，晒死老大娘。不用带，不用带。”
　　 “怎么水云峰上起云雾，天才会下雨？”
　　 “水云峰山顶上有个大湖泊，那些云雾就是湖泊里冒出来的水气，水气一冒，天就会下雨了。”
　　 “那山顶尖尖的，像一个冥斋，怎么可能会有湖，我怎么看不见呀？”
　　 “站在下面当然看不见。”
　　 “要是爬上去呢？”
　　 “爬上去，也许能看到吧。”
　　 阿爸的回答有些迟疑，我遂去问阿妈。
　　 阿妈说：“是不是有湖，等你长大爬上去一看不就知道了，你快快长大吧。”
　　 平时，阿妈对我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的，而且回答得明明白白，惟对水云峰上的湖，她留了一手，让我日夜想象。
　　 于是，水云峰上的湖泊，就成了我童年时代最大的一个迷团。
　　
　　 二
　　 水云峰上有一个神奇的湖泊。
　　 它哺育了万涓之水。当大地干涸龟裂，张开发焦的嘴巴朝天一呼，湖水就会瓢泼而下，滋润着匍匐在它脚下的万物和生灵。它往南梁泼一瓢，南梁的沟沟里就会流淌出一条小河。它往北岭泼一瓢，北岭的峡谷间就会奔腾出一条清澈的小溪。
　　 流经舟浦村的柳溪，汇聚了水云峰的两脉之水，一条叫源底坑，一条叫龙井坑。两条小溪的渊源都不长，集雨面积也很有限，因而柳溪时常“三天两头涸”，落了个“蓑衣溪”的名声。好在水云峰有灵，往往是柳溪干渴得像流眼泪了，水云峰上便云雾起，风雷动，雨水奋，溪里又会流水哗哗。
　　 八成是水云峰上真的隐藏着一个神奇的湖泊？年少的我，经常这样想。
　　 隆冬时节，朔风狂吹，吹来了一大片的乌云，盘在水云峰上掀风作浪，顷后，鹅毛大雪就漫天飘洒。
　　 我问阿爸：“湖水怎么会变成雪花了？”
　　 阿爸连说了几声“哦呀哦”，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才说：“哦，那湖边种了很多的棉花，没人去收，到了冬天就变成了雪花被风刮下来了。”阿爸说这话时，神情很得意，直朝阿妈眨眼睛。
　　 阿妈说：“哼，真会编。”
　　 我问：“那湖边除了有棉花，是不是还有桃李柚子之类的水果？”
　　 阿爸说：“有，有，别说是桃李了，还有苹果香蕉和蟠桃园，你想啥就有啥。”
　　 妈耶！那里岂不就是天堂。我说：“那些东西谁种的？我们可以去摘吗？”
　　 阿爸说：“湖神种的，你想吃，那就好好去读书吧，湖神脾气很大，就喜欢读书好的学生。”
　　 阿妈听了，嗤地一笑：“有才。”
　　 我听了，心里暗想，就冲湖边有那么多好吃的水果，就冲着讨好湖神，我也得好好读书哦。
　　 我一直认为水云峰上的湖神的脾气并不差，很少反脸不认人的。但是，那一年的夏天，它真的是发火了，连续个把月就是不下雨，柳溪全涸了，田地上的庄稼快要枯死了。阿爸天天朝水云峰上看，只见早上朝霞一天红，中午青天白日的凭空传来了几声闷雷，到了黄昏晚霞还是满天烧。他嚷嚷道：“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晚间红霞，无水烧茶。大晒了！”
　　 为何老天爷会大旱呀？水云峰的湖神发脾气了呗。湖神发脾气怎么办呀？请呗！
　　 于是，村里几个叫老狸头、老威头、老镜头的头儿聚拢吸了几筒旱烟，当即决定：到七星岩请打䍿师公赵九仙到村子里“吊九台”求雨。那赵九仙甚是狡猾，村人叫他马上就作法，他皆置之不理，一味地坐在路廊槛上看风云，直到那天水云峰上有一朵朵灰色的云飘来了，路廊槛里又有几只燕子飞过，才同意登台作法。
　　 吊九台比“打七塔”还热闹。法坛又设在柳溪别院的小广场上。打七塔须在广场中央逐层叠起七张八仙桌，吊九台则须九张。作法前，赵九仙亲率全村老少到佛殿，将陈十四娘娘的塑像一路铳炮锣鼓抬至九楼台前，待立案祭请完毕，便口颂求雨文书。云：“奉道祈雨苏禾保丰为首弟子！某等暨领合社众等，切念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生，际此种植之季而甘霖欠缺，稼穑焦枯，爰是男女激切，老幼彷徨，无门可告，有主难投。今众发诚心，迎迓圣驾来临，将申祷告之情，仰乞遂施滂沱，倾盆泄降，润泽田园……”
　　 然后，赵九仙就翻着龙旋至九台顶层，站在饭甑唇上摇铃刀，吹龙角，念咒行罡作法。也真奇怪，赵九仙在九台之上刚吹了三通龙角，但见水云峰上便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顷后，一声霹雳随着一道闪电便朝九台上迎头砸下。赵九仙被惊得魂飞魄散，连忙遂往台下急爬。又是一声炸雷响，水云峰上的湖泊泄水了，大雨倾盆而下。
　　 村人们遂说，九台吊成了。
　　 阿爸说：“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眼看就来到。这哪是赵九仙的功劳？分明是旱久必雨哦。”
　　 我当时就纳闷：说是请湖神，怎么会抬来陈十四娘娘，难道陈十四娘娘比水云峰上的湖神官大一级，湖神要听她的指挥？
　　
　　 三
　　 水云峰，原本就是一座神奇的山，足够让我向往的。
　　 它时常戴着云雾的帽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朝浴阳光，夜沐星辰，屹立在大地上，日复一日地书写着不朽的传奇。它的顶部，有一面刀削般的悬崖绝壁，高约百米，三三两两地长着一些会开花的灌木藤蔓。月亮升起的时候，悬崖上总是会有几只老鹰飞出，惊得月亮一下子从树顶跳到了天空上去，脸被吓得雪白雪白的。据说，那悬崖的下面，还有一座古庙。古庙的门口有一头长着黄牛身，头顶生龙角，屁股摇狮尾，浑身有豹纹的怪物守着。古庙里还住着一个紫衣白胡的老神仙，那些老鹰就是他养的。
　　 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神奇的湖泊，就给了我无穷的想象。我想：那个湖泊的湖水一定很深很清，湖里快活着许多的生灵，红的鱼，紫的虾，青的蟹，还会有千年的老乌龟。我还想，湖边一定开满许多美丽的花儿，长着许多我没见过的果子，星星月亮和太阳每天都会在湖里洗脸，然后升起……
　　 然而，我的美好的想象，差点被一个传说化为了乌有。
　　 一次，村里的老右派日康公跟我说，以前，有一个朝廷大员，骑着高头大马路过舟浦。他一见到水云峰就赶忙下马，伏头便拜。待他把周围的地形细看一遍后，又骑上骏马，悠然而去。大员说：“此地虽有龙脉，却无龙水，不然，非出天子不可。”
　　 我说：“谁说没水呀？水云峰上不是有湖吗？”
　　 日康公说：“天方夜谭，谁说的？”
　　 我说：“我阿爸说的。”
　　 日康公呵呵道：“那我得抽空上去看看了。”
　　 爬上水云峰之巅，去看看那个美丽的湖泊，是我多年的梦想和愿望。
　　 终于，在读初一的时候，我的愿望实现了。那是一个秋天，一行八人，领路的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山免子”，其余的是我们“舟浦七狗”——舟浦村七个同龄同班发小的团体绰号，五男两女，有点类似现在的青春美少女之类组合的意思。
　　 山免子比我们大三岁，他家就住在水云峰悬崖畔的山岙里，每天上下学下山上山的来回跑，练就了一身飞毛腿功夫。
　　 我们结伴攀登水云峰，去探望那个美丽的湖。
　　 我们爬到三分之二，就到了山兔子的家。每个人吃了一个刨了皮的红番薯，喝了半瓜瓢的泉水，用竹枝编了个伪装圈往头上一扣，便继续朝山上爬去。我们爬到了悬崖底下，没有发现怪物，也没有遇到神仙，只看见几处残墙断垣隐约在杂草乱藤丛中。古庙的遗迹还在，早就破败了，根本就听不到木鱼和钟钹之声。
　　 路很崎岖，茅草比人高多了，狗狗刺条长得姆指还要粗，我们毫不畏惧，像红军长征一样勇敢地往山巅爬去。我们期待奇迹的出现，能如愿以偿地看到朝思暮想的湖泊。
　　 我们一路披荆斩棘连爬带滚，终于在圆日中天时分，胜利地登上了水云峰之巅。我站在山尖尖上举目四望，惟见群山连绵层叠，山外还是山，远山的尽头便是云海茫茫。山兔子说：山那边的山脚下，就是县城，更远的地方，可能就是大海了。
　　 万万没想到，到了山顶，我没能看到梦回了千百次的湖泊，只看到一丘紫沙土。山顶状似一口大锅，没有其它植物，光秃秃的，只有紫红色的沙石。我感到无比失望，满腹惆怅。但伤心顷间即逝，我们伸出八双乌黑黑的手，围着圈子趴在像锅的山顶上，眼睛齐刷刷地盯向锅中央。奇迹——锅中央居然长着一株杜鹃花，虽然火红的花朵早就零落成泥了，但我们就是想象它在春天开花的样子。
　　 我站在高高的山巅上，朝山下眺望，看到了一幅无比壮丽的画图：一垅垅金色的稻田，一坡坡色彩斑斓的庄稼，一个个美丽的村庄，远山近岭皆成了细浪微波。俯瞰盆地，鲤鱼山还真像鲤鱼山。马腰岗不像白马也不像红马，被山园上七彩的庄稼点缀得像一匹斑马。凤头岭上凤凰头上树木尽染，色彩缤纷，的确像凤凰的头……最绚丽的风景应该属那些从水云峰山腰派生出的山梁，每一道山梁都有一条长满红枫的山岭，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节，那一岭岭的红枫仿佛是一条条巨龙举着红艳艳的花朵向水云峰献礼……
　　
　　 四
　　 那是一次令我终生难忘的攀登，当我伫立在水云峰之巅的浩浩长风中一览群山小的时候，我感到自己长大了，成为了一个英雄。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一切道听途说的东西皆不可信，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人。
　　 回家后，我对阿妈说：“阿爸骗人，水云峰上根本就没有湖泊。”
　　 阿妈笑而不语。
　　 阿爸说：“那是一个仙湖，你们小孩子是看不见的，等你将来长大了，就看见了。”
　　 ……
　　 七年前，在阿爸临终的前几天，我对奄奄一息的阿爸说：“阿爸，我看到水云峰上的湖泊了。”
　　 阿爸笑了，说：“那上面，哪……哪来的湖哟，当年我是逗你玩的。”
　　 我说：“我真的看到了，那湖就擎在你的手中，泊在我的心里。”
　　 阿爸又笑了，眼角滚下了几滴泪珠。
　　 长大后，我才明白——水云峰那些飘渺的云雾，就是阿爸所说的湖泊啊！浓云浓雾皆是水也！
　　 世上有多少个伟大的父亲，大地上就有多少座山峰。大地上有多少座山峰，天空中就有多少个湖泊。
　　 阿爸虽然普通平凡，但在我的心里，他就像水云峰一样高大巍峨。
　　 他站立在苍茫的大地上，右手托起一轮鲜红的太阳，普照着欣欣的儿女和庄稼；左手擎起一个隐形的湖泊，滋润着他的田地和他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