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竹笋,层层包裹着妈妈的爱(散文)
一
如果要我形容妈妈的爱,我觉得最得体的比喻,就是,如笋披上千重衣,层层包裹着妈妈的爱。
置于橱里的一包笋干还没吃完,弟弟发来视频,妈妈又到山坳釆了好几蛇皮袋子的小笋,说是要给我的。望着视频里白发如雪、正在给小竹笋“去衣褪皮”的妈妈,眼角滚出了泪花,多想穿过屏幕伸手触摸着妈妈浸满沧桑的脸,抚平岁月之刀刻下的皱纹。望着视频,仿佛依偎在妈妈身边,靠在妈妈的肩头,聆听妈妈用竹笋的芽叶为我吹奏一曲优美的旋律,分享着属于妈妈的爱。
眼前现出儿时的一幅画:剥开的笋皮,蜷曲着,妈妈放在薄薄的唇边,轻轻一抿嘴唇,试出几个音儿,一曲摇篮曲便飞出,温润而迷离,听着欲睡,不自觉地躺进妈妈的怀里。妈妈吹这个安眠曲走调,她太累了。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当年我们三个围着妈妈团团转的小毛孩,在妈妈的呵护下,如今都已长大成人,离开了妈妈的怀抱,飞向遥远的地方,妈妈电话里问怎么最近不回家,我们总是装模装样,美其名曰“为事业而打拼”。妈妈老了,虽然不像年轻时干那么多农活,可妈妈一刻也没闲着,反而对儿女的牵挂更多了,总有操不完的心,整天想着为自己孩子拿点这个,装点那个,每次回家,车子的后备箱里满满当当,做父母的恨不得塞下他的所有。妈妈知道我喜欢吃竹笋,每年都爬山涉水,采笋拾蘑菇,备足野味。父母给的不一定是天下最好的,但一定是竭尽全力的,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犹豫。母爱不总是表现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更多的是在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为儿女做着琐事。可很多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能理解母爱里的浓厚的柔情蜜意。
这几年,妈妈老了,上山采笋,一身疲惫。我真希望老家颁布一则乡规民约,不允许入山采笋,断了妈妈的念想。妈妈说,自家的山岚里有的是,禁得住娘?我结婚后,一直到最小的孩子上小学,每次走娘家,逢春就备一包新鲜的春笋,让我带回家,其他的季节,妈妈还是用塑料袋盛一点干笋,要我回家做泡笋。我终于明白,妈妈心里装着一份祝愿,她说,笋儿香,笋儿壮,将来图个儿孙满堂。是啊,竹笋又叫“龙孙”,我想,“笋”“孙”的谐音在意义上本无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却是妈妈心中的一份最美的祝愿。
二
小时候,当惊蛰的一记霹雳炸响,从春天里提炼出的一颗灵丹,复活了沉睡的山岚草木,沉寂已久的村庄田野,眨动着惺忪的小眼睛,仿佛到处弥漫着慵懒的呵欠声,该醒的都醒了,该醉的也醉了,农人开始春耕生产了。蛰伏在小溪边、山岩上、乱石旁的竹笋就着甜丝丝的雨水服下去,嘴巴咂呀咂的,春水的灵魂附体于笋尖,像破壳的小鸡探头探脑从土里钻出来。引来了村庄里的哥哥姐姐们像会叫的雀儿,会跳的马儿,漫山遍野,找野菜,采野花,挖竹笋,放不过每一个早春。看着,我都羡慕死了,曾经提着小竹篮向妈妈央求过跟村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去采竹笋,可妈妈亳不留情,果断拒绝。很埋怨妈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出去玩,出去疯,出去采竹笋,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只让我整天围在外婆跟前看着外婆“搓麻刺绣”,难不成是要把我养成大家闺秀?哥哥姐姐们赶着牛儿,沉醉在无限美好的夕阳下,手提着大篮小篮的竹笋满载而归,我会急得跺脚,踩出的声响,就是抗议妈妈。他们在小河边,撕下竹笋外壳尖上的嫩芽,含在嘴里,朝向我吹着婉转动听的曲儿,好一幅“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诗情画面,无奈,我只能痴痴地望着,幻想着我什么时候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走进田野,奔向山岗上,追着云儿笑。妈妈说,山岚毒气重,蛇乱窜,你个小女娃子不怕,娘不怕么!
穿山采笋,浪漫回归,一直是我心中唯美的画面,就是现在,也想再体验几回。
三
在我印象里,妈妈总有忙不完的农活,干不完的家务,但只要我有合理的要求,妈妈总会想尽办法满足我。大一点的时候,我恳求上山采竹笋,妈妈依了我,她放下手头上的活,陪我一起登山。妈妈挎上竹篮,带上几个蛇皮袋子,牵着我的手,翻过几座山,趟过几条小溪,到一个叫“黄坑三陂塘”的地方采笋,妈妈说,那儿的笋肥,就像我女娃的脸儿。远远望去,一连几座山头,山山相连,铺着翠竹色,层层相叠,竹海涌浪,浪推浪,涌向远方,我忘记了采笋,瞪大双眼,很想知道那一片嫩青色和墨绿色的竹海到底有多深。
妈妈拉着我,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蹲下身子,两手搭在我肩头,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我的脸,再三嘱咐我不能走远,就在这片空旷的地方采些竹笋就好。说话间,妈妈转过头,用手指了指周围空旷的地方冒出的几根竹笋。妈妈提着竹篮,奔进竹林,不一会儿工夫,篮子满了,一脸的欣慰。她把篮子里的竹笋倒在我跟前,伸出那双干裂的手,在我额前捋了捋我的乱发,再一次盯着我的脸,反复叮嘱,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照看这堆竹笋。妈妈永远把我当作长不大的女孩了。这儿根本没有其他的人,不可能有贼偷我们的竹笋呀。妈妈说,看着女娃跟笋儿在一起,妈放心。我始终不能明白这个情景有什么意义,或许,我也是她采来的一株漂亮的笋?
那晚,妈妈席地盘脚,正襟端坐,精心地将竹笋褪去“外衣”,并撕下笋尖上那嫩黄的翻卷合拢的芽叶,教我吹出动听的音乐。妈妈衔叶而啸,其声清震。妈妈说,别看这小小的芽叶,可有大“文章”,取叶时要拣结构匀称、正背两面都平整光滑的,以柔韧适度,不老不嫩的芽叶为佳,太嫩的芽叶太软,不容易发音,老的芽叶太硬,音色不柔美。妈妈说着,将一撕下的芽叶含在嘴唇里,用适当的气流吹动,使叶片振动发音,妈妈此时的口腔犹如共鸣箱,通过嘴劲,口形变化,舌尖控制,手指拿捏的力道,发出清脆悦耳、优美动听的乐音。妈妈吹奏一会,取出芽叶,将一竹笋的“外衣”套在芽叶的顶尖处,只露出一厘米左右长的芽叶,活似一小唢呐。妈妈说,这个套上竹笋外壳,发出的音色跟不套外壳发出的音色完全不同。妈妈将“小唢呐”含在嘴唇里,继续送出急缓有致的气流,吹奏出与刚才不一样的音响,或高亢,或悠扬。我瞪着惊喜的双眼,感觉妈妈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歌手,更感慨着大自然的赋予,别看这芽叶虽小,却是天然的乐器,音色优美,音乐动人,真是独具风采。妈妈摸了摸我的小脑袋说着,你撕下几片芽叶儿自己试试吧。妈妈说此话时,眼睛里流露着柔情与鼓励。
笋乐在妈妈嘴里可以变幻出各种声音,高亢的,让我兴奋,睡眠时的曲调软绵绵的,也故意跑调,想让我生出厌听的情绪一样,或许,就是操劳一天的妈妈真的累了。从懂事时起,我便有了同情妈妈的心,入睡时,乖乖的。
在清贫的岁月里,妈妈虽然劳累,但她不会忽略对孩子音乐的启蒙。其实当时妈妈也不懂什么音乐启蒙不启蒙,她也许就是找一些事情填补一下岁月的枯燥,调节一下生活,让自己孩子觉得日子有趣,一家人保持着更好的生活状态,相依着把日子继续下去。这是母爱的本能,更是不经意自然而生的生活情调。细节里有生活,生活在每一个细节里。我从妈妈那懂得了怎样热爱自己的生活。
春天的晚餐,自然少不了竹笋炒鸡蛋。如果竹笋炒腊肉,那便是菜肴中的极品。岁月清贫,腊肉几乎不会出现在平头百姓的餐桌上。可妈妈此时不会小气,鸡蛋可不会少,虽没有腊肉的气场,但妈妈会扯着高音分外明快地叫着:湘子,锅快烧红了,快去柜子的抽屉里拿一个鸡蛋过来。听见妈妈吆喝,我“哎”一声,如脱兔蹿到卧房,打开柜子抽屉,拿出鸡蛋,砰砰敲碎。平素里,鸡蛋都要攒着换油盐酱醋的,儿女在,妈妈破例,“潇洒吃一回”。我美滋滋地踮着脚尖靠在锅边,看着妈妈把鸡蛋倒进冒着油香热气的锅里,鸡蛋见着热油,沸腾着开出金黄色的蛋花,妈妈把早已切好的竹笋和蛋花一起翻炒,竹笋亲吻着蛋花,发出“嗞嗞”的响声,散发出诱人的芳香。我做着深呼吸,贪婪的样子,妈妈骂我“馋娃”。吃饭时,妈妈把所有的鸡蛋都夹进了我和弟弟的饭碗里,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谦让。温暖的气场和幸福的味道一点也不亚于“腊肉炒竹笋”,谦让什么,我就那么贪婪,可夹一片笋,我就放下了,先给妈妈,因为她好辛苦。
流水无言,最是匆匆,妈妈不轻慢每一寸光阴,用爱把这一程“山寒水瘦”的日子炒得有滋有味。那道竹笋炒鸡蛋至今氲氤着香,妈妈爱的味道,已经根植于我的心灵深处。
妈妈把笋儿做出了花样,做到了极致,将她对儿女的爱,放在素淡的笋中,笋就有了爱的芳香。
四
星移斗转,木青草黄,我长大了,正当青春年少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细微的言谈举止,所蕴藏的深深柔情,直到有一天,外婆无意间与我讲起了我小时候的故事,我的眼泪扑簌落下。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妈妈望着我这粉嘟嘟一尺三寸婴,视为心头肉,掌上珠,对我小心翼翼,百般呵护,妈妈疼爱的眼神从来都不曾离开过我,即使出去干活,也要用背带把我背在背上。有一次妈妈背着我去溪边菜园子摘豆角,弓着腰穿过瓜架,准备摘另外一边,弓腰之际,一条“竹叶青”蛇从我的后脖颈滑落在地,接着箭一般蹿进杂草里没了踪影。当时把妈妈吓得脸色铁青,慌忙逃出菜园子,来到田埂上,解下背上的我,仔细检查是否有被蛇咬,在确定我没有被蛇毒侵犯之后,抱紧我,忘情地亲吻着我的小脸,嘴里一个劲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好财气,好运气,好在没事!人生有多少的侥幸,日子里不都是快乐的逻辑,还有不期而来的灾祸,妈妈总是孩子的保护神。
回家后,妈妈特地找来“仙娘”为我驱邪去灾,算“八字”,护我周全。“仙娘”说我在五岁之前犯“灾煞星”,不要随便外出,妈妈信了“仙娘”的话,总是寝食难安,再也不敢随便把我带出家门,生怕让我“撞邪”。毫无道理,只是叮嘱妈妈看好孩子,一旦沾边卦象,似乎就是对生命的敬重。我理解妈妈的一颗爱心。
通过外婆道来,我恍然大悟,妈妈总是“铁面无私”,不让我和村庄里的哥哥姐姐们出去采竹笋,原来我曾经差点受伤。竹林里,是各种毒蛇出没的地方,尤其是“竹叶青”蛇,体色翠绿,又喜栖息于植物上,蛇体缠绕于树上,而不易被人发现,人经过其栖息地,误触或逼近蛇体,往往会被咬伤,咬伤人头及颈部的事件时常发生。妈妈又从来不愿在我面前提及“撞邪”和山上有“竹叶青”毒蛇之事。因为有了我,妈妈忌讳提及,从不冒犯,她让我避而远之,生怕说出来就会给女儿带来霉运,就像人们不愿“乌鸦多嘴”的那种的感觉,总愿意多说好听的,听好听的吉祥语,妈妈更相信好话带好运。
我是个乡下孩子,妈妈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女人,没有多少文化,但没文化的母亲对孩子的爱并不会因为愚昧、不科学而少一分,本能的爱,我们不能要求更多了。妈妈给孩子的爱,没打折扣,反而更弥香,更持久。
时光交错,日子在更替,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录者,但我喜欢回首,回首这段因竹笋而串联的过往,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相信母爱是音乐和文学的永恒主题,音乐以母爱为题,其曲调便轻柔优美,余韵绵绵,文字以母爱为题,便滋润蕴藉,辉映出美好的色彩,散发出幸福的光景。我妈妈赐予的爱也许不像孟母三迁、岳母刺子那样流传盛行,意义深远,竹笋,让我想起妈妈的爱,如笋包裹着笋芯,似笋的外衣,层层叠叠,读不透,爱重重,爱太深。
堂前种竹堂后萱,春深笋长萱花繁。但愿我的老妈妈——“萱堂”看笋年年春。
2020年5月8日首发江山文学
梦雨邀蛱开苦笋,仿如柳翠染和笙。
哪知剥笋生韶乐,却是萱花箨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