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的桑树坪(小说)
走出桑树坪后,我的人生轨迹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30年后的今天,再来回忆当年那艰难岁月,简直可以用“痛心疾首”四个字来概括。
——题记
那年我高中毕业,因为家庭是老地主成分,高考落榜。于是,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桑树坪。
桑树坪,记载了我19年的苦难人生!
桑树坪深藏于秦岭山中,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古镇。据说,历史上曾作为长安通往江楚的一个驿站码头,让官府公差在此接送公文,让邮差信使在此传递信息,让商贾驮队在此交集贸易,那时,桑树坪曾繁华过,热闹过……如今的桑树坪啊,却沦落为一个蜗居于深山人未识的山村小镇。
桑树坪四面环山,村子处在盆地中,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穿镇而过,把镇子分为南北两大块,河北岸为一、二生产队,河南岸为三、四生产队,河上一座明清时期修建的石拱小桥把两岸连在一起。凹凸不平的沙石公路沿着河道盘旋而上,这大概就是当年那条驰名全国的古道了。
那年,我就是背着铺盖行李从这条古道上一步一步走回家的。
1
刚走进家门,一杯水还没有喝完,生产队长陈红牛就走了进来。他是我的本家堂哥,大我二十多岁,几乎和我的父亲是同龄人。听父亲说,这几年他当小队长,对我们家照顾有加,算得上村里最要好的知心人了。
我和父亲看队长来了,立即让他坐到方桌旁边的太师椅上。这太师椅是土地改革时,我家那个地主爷爷求工作组开恩,特意留下来没有分走的唯一家具。父亲忙起身给队长侄儿倒了一杯开水,我也忙取出从县城带回来的水果糖给他吃。红年哥并不客气,接过来撕破糖纸一下子撂进嘴里就咯嘣咯嘣咬着吃起来。
大家都没有说话,几乎是在沉默中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红年哥终于开口了:“兄弟,别难受,回来就回来了,哥会帮你的。”
我的眼眶霎时潮湿了,点点头说:“谢谢哥!”
红年哥吃完糖,冲了一口开水,说:“县上给村里派来了工作组,听说又要搞运动哩。早晨开会要寻一个人在墙上写标语,算来算去,没一个合适的,你回来了就好,从明天起,你给咱写吧。一天记10分工,和一等劳力记一样的报酬。”
我心里豁然开朗。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这句话立即鼓舞了我,使我高考落榜的失落感簌地烟消云散,我蓦地对农村抱有极大的信心。第二天,我怀着十分兴奋的心情走马上任了。虽然冷风飕飕,但我心里热乎乎的。队长哥给我找来了一袋石灰,我又用红麻丝绑了一支不算小的“毛笔”,再带上一把秃笤帚,扛上一架木梯,这就是我的全部道具了。
标语的内容是镇政府拟好发给各大队的。我遵照上边的指示,一字不差地沿河南岸从东到西,一家挨一家,有的写在房屋的山墙上,有的写在门面墙上。河南岸四十多家,清一色的陈姓,全是我的本家。除我一家地主成分外,其余叔叔婶婶家不是中农就是贫农。
写了不到五天,桑树坪的河南岸墙上全写上了各种字体的宣传标语。我最拿手的是隶书、魏碑、仿宋、黑体等等,我尽自己的能力把在学校学到的美术字体都贡献出来了。望着这一面面墙壁上这一条条标语,我心里美滋滋的,“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这句话又泛上我的心头。是啊,回到农村就把几十年学到的知识都用出来吧,为家乡父老服务同样是为社会尽心尽力。
第六天,我搬着梯子兴冲冲地走到河北岸。我选择了一面位置适中而且十分当火的墙壁,爬上梯子,蘸饱了石灰水,刚写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忽然有人在下面大声叫道:“下来,谁让你写的?哼!一个地主分子的狗崽子,竟然参与到运动中来了……”
从梯子上朝下看,一个胖墩墩的矮个儿年轻人,站在离我不远的街道上,两手插腰,眼露凶光,双眉倒竖,似乎要吃掉我。我在瞬间回忆了一下,依稀认出他是大队会计,那个只念过小学四年级的杨猫娃。我知道,他爹解放前给我们家打过短工。士改订成份时,我家只所以划为“地主”,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内容。
我立刻站不稳了,两腿酥软,浑身颤抖,几乎从梯子上掉下来。镇定了片刻,我强挣扎着一步一步从梯子上爬下来。能说什么呢?我一言未发,悻悻地挨回家中。
父亲问我是怎么了,情绪为啥一落千丈,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他,就钻进我的小房蒙着头睡下了。父亲见我沮丧的样子,猜想我遇到了麻烦,再也干不成写标语这种工作了,安慰了我几句,就跛着那条右腿,到河北岸大街上把我爬上爬下干了四五天的梯子和石灰水拿回了家。
2
我的父亲是全大队有名的“老好人”,用村里人的话说,是指头塞在口里都不咬的人。桑树坪解放时,父亲二十四岁,土改那年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但他没什么劣迹,村里人对他恨不起来,见了面全都乐呵呵的。所以,前二年队上没人当饲养员,小队人就选了他。他说不大合适吧,红年哥就劝他,社员们没意见,你就干吧。就这样,父亲干上了我们小队的喂牛工作。一干就是两年。
父亲低低的个子,平时爱抽烟,见人一股烟熏味儿。走起路来像要踏死蚂蚁似的,慢腾腾的,说话也木木讷讷,半晌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村里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骆驼”。父亲自从当饲养员后,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小队七头耕牛,经他亲手喂养,全都膘肥体壮,每次拉出圈门,总是活蹦乱跳,两头撒欢。两年来,队里人都说他这个饲养员当得好。可而今,不知咋搞的,竟有人说他偷吃牛的饲料。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全大队人都知道了。
昨天晚上,小队长红年哥来我们家,告诉父亲:“明天清早在咱们小队打麦场开群众会。大队来人参加,开你的批斗会,让你交代偷吃牛料的事……”
父亲坐在炕沿儿,仍然闷着头抽旱烟,嘴角的涎水拉了丝,掉到裤子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有点气愤,就冲着红年哥说:“大队的人心死了?一头牛一天只发一斤包谷皮,要不是我父亲黑天半夜精心管护,牛怕早瘦得皮包骨头,脊梁干子像刀片……”
“一斤一两牛料都是从我手里发出去的,我能不知道!”红年哥说,“这全是那些‘运动红’诬陷人哩。”
父亲把烟灰在炕沿上磕了磕,吸了丝冷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要斗,就叫人家斗吧。”
“可也不能受这冤枉气啊!”我说,“红年哥,如果这事放在你身上,你能接受吗?”
红年哥低下头闷了半晌,终于说:“运动嘛……咳,谁叫咱是地主呢!”
“总不能事事都拿地主开涮。”我跳起来,“没偷吃,却硬要说偷吃了……总把屎盆子往咱头上扣,这也不是第一回啊!”
“坐下!”平时十分木讷的老父亲,突然对我发了脾气,“你狂的干啥?咱要把咱放在秤上称一下,看咱是几斤几两!”
我不再张声了。
红年哥看我不服气的样子,就睖一眼说:“我今晚就是专门为你来的。明天清早的批斗会,你最好不要参加,免得惹麻烦。”
“咋咧?我又不是地主分子,难道取掉了我的社员资格?”
“我为你好。”红年哥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说,“我提前来给你打个预防针,听不听在你。”
红年哥说完就低头出了家门,父亲没吭一声“噗”地吹灭了煤油灯,说:“睡觉!”
摸着黑我回到自己的小房,一头倒下便睡。但是说什么也睡不着,像烙煎饼似地在炕上折腾了一夜。
天刚亮父亲就起床了,我以为他会沮丧得打不起精神,谁知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衣服,还特意紧了一条白色的粗布腰带,拿起他那形影不离的旱烟锅,早早出门去了。
我一想,不对劲呀,这么早就去迎接人家的批斗吗?会不会一时想不通,去寻短见?我赶紧穿好衣服追了出去。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四山还罩在黑魆魆的剪影中,天阴沉沉的,像要塌下来似的。我首先来到村东的打麦场上,一眼就看见父亲端端正正地站在往日开会的地方,两手垂直,低着头,像有几百人正在吆喝着批斗他一样。我拉了拉他的衣角,说:“爸呀,天还早,咱回吧!”
他没回答我,只是摆了摆手,让我先回去,然后又周周正正地站在那里。看到这种场面,我一时心里像吃了鸡毛,难受得发慌。
我不能离开父亲,必须待在这儿看守着他。
太阳出山前,红年哥来了,他只是绕着大场转了一圈,又默默地离开我们回村子去了。一会儿,就听到街巷里传来铁皮广播筒的喊声:“全体社员请注意,全体社员请注意,一律到村东的打麦场上开会。批斗地主分子……”声音由近渐远,慢慢地湮没在清晨的静谧中。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大队长和大队会计才逼着三十多名社员向打麦场走来。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又肥又圆的大队会计滚到我父身身边,伸出右手掌在他的脖颈上“啪”地拍了一下,油腔滑调地说:“哟,还挺老实的!早早就低下了头,嗨嗨,认罪态度还不错嘛!”
大队长是河北岸正街人。其父从湖北讨饭落户桑树坪,在一家中药铺当小夥计,建国后第二年就客死他乡。儿子张亮是他抱养山外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长大后自然就是运动依靠的对象。
大队长宣布批斗会开始,简单地说了地主分子不规矩,偷吃牛料,这等于挖社会主义墙脚,然后发动全体社员检举揭发。可是,等了约二十多分钟,没一个人发言。大队会计着急了,就瞪着一对牛眼说:“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三十多名社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一个人说话。大队会计一挽袖子,吼起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社会主义觉悟跑哪儿去了?”
一听大队会计骂人,打麦场上几个青年人不服气了,鼻孔里出着粗气,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红年哥把每个人瞪了一眼,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大队会计盯一眼大队长,狠狠地说:“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说着,一咬牙根,上前抬腿一连踢了我父亲三脚。
我实在不忍心父亲遭此不公正的待遇,就连谁的眼色也不看,上前将大队会计猛地推了一把。谁知这家伙不经推,一下朝后跌倒,像皮球一样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
社员们哗地笑了。大队会计恼羞成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扑过来,两只大手掐住我的脖子,又咬又啃,我憋得鼻青脸肿。大队长不知是拉架还是帮着会计打我,反正三个人扭到了一块,难分难解。
红年哥一使眼色,三个小青年立即从麦草窝里跳出来,将大队长和会计摔出好远,坐在一丈远的地面上。众人指着他俩骂道:“简直是欺侮人!什么批斗会?胡闹!”说罢,一哄而散。
几个小青年将吓昏了的父亲抬起来,护着送回家中。我也被红年哥救起,背着送到大队医疗站……
3
父亲跟没事人一样,第二天照常去饲养室喂牛。我呢?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三天。
父亲没奈何,赶紧去找我们小队的队长陈红牛。他想让红年哥劝劝我,不要想不开。红年哥来了,还是一句话不说,坐在我的床头,闷了大约十多分钟,终于轻轻地咳嗽一声,说:“兄弟,小队的事我做主。菜园子老五叔住院了,你就给咱顶替几天。反正冬天又没多少活要干,就是有一头母猪,需要人照管。你就到菜园待几天,一天三顿草糠,每顿半勺包谷皮……我让记工员每天仍然给你记10分工。”
从此,父亲喂牛,我喂猪!
下午,红年哥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了小队菜园。
小队菜园在村子东边,靠近河岸,是一亩多大的下湿地。一座茅庵奓在小渠边。红年哥打开菜园庵子门上的锁,然后把钥匙交给我,说:“咱们小队所有的经济来源,全靠这个菜园。老五叔出院回菜园后,你们两人给咱小队务弄吧;老五叔没文化,你是高中毕业,多给他教一点科学知识。”
茅屋是去年用荻尖茅重新修葺过的,里边不过十多个平方,四面土墙上泥皮斑驳,母猪圈在茅庵背后,和我要下塌的茅庵大小差不多。当我和红年哥来到猪圈旁,母猪见有人前来光顾,就卷起尾巴哼哼唧唧地从窝里跑出来,把头趴在木栅栏上,向我俩讨吃。红年哥顺手撮了一瓢糠倒到石槽里,再舀一瓢清水加进去,还不等搅拌,母猪就嗵嗵嗵吃了起来。红年哥说:“喂母猪就这么简单!”
这种简单的劳动,让我度过了这年的冬天。
要到菜园去,必须经过一片芦苇园。芦苇园边有我家二分自留地。父亲虽然腿有点跛,但他一生勤劳,手不释闲,把个自留地务弄得井井有条。第二年开春,清明节刚过,父亲就给自留地里种上了稙玉米,我很高兴,因为这是一家人生存的希望。我每天到菜园上工,都要踏过我家自留地旁边的小路,从禾苗出土到铮铮拔节,我一天天盼望着嫩绿的禾苗快快长大。
一天,我忽然发现苞谷地里有十几只鸡,公的,母的,大的,小的,都在鹐我的苞谷苗。嫩绿的叶子被鹐得所剩无几,几乎剩下光杆子。我一时气怒,拾起路旁的小石子,向苞谷地里扔去,但那些鸡们正在疯狂至极,根本不理睬我扔过来的石子,仍然跳着跳着鹐高处的嫩叶子。我只好折下一株芦苇,赶进地里边,一边吆鸡,一边咒骂:“养鸡的人心死了,把鸡放在庄稼地里糟蹋人,像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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