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生命与爱(散文)
一
过去在乡村里,养头老黄牛或喂头小毛驴,那绝对不是像养猪似的年下宰了吃肉,或囫囵着牵到集上卖钱。那牛和毛驴在那时没啥农业机械的时候,那是等同于一个劳动力的作用的,是下地干活、拉拉拽拽的长短途运输和磨面等离不了的。家中没有这样的牲畜的,只能依靠人的劳动了,人虽相对它们聪明灵巧些,但在力气上,不得不服,绝对是望其项背。
那时的村里,谁家有一头牛,那是比伺候一个人还要上心的。我记得姥娘家喂过一头小毛驴。姥娘喂鸡鸭仔细,喂毛驴也是细致周全。我记得那时在厕所附近一个新盖的敞篷屋里,往地下砸进一截粗壮的木桩,用来拴小驴。姥娘把一个底窄上宽的食槽里,拌上好草料。那草料是剁成均匀大小的青草和一些黄玉米糁子,青黄相间,很漂亮。驴伸长嘴吃草料,很认真的咀嚼,敞篷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小驴的脸很长,从下巴一直裂到耳根。怪不得形容某个人脸长用“驴长脸”来说,真形象。
一直沉默着低头吃草的小驴,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下,咧了下嘴角,我感觉那是它在笑了。我在它那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我自己的模样,对,它的眸子比镜子还真切,照出人的模样很温暖有种青草的湿润气息。我们就这样对望了一会儿,它笑着继续吃草;我一直奇怪,小毛驴是否在我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它自己的模样?
小毛驴长大了,能拉车了,很听话。那时磨袋子面要去外村,姥爷套上驴车,车上装上粮食,然后我和姥爷坐在上面。姥爷也有一只赶驴的鞭子,是牛筋编织的,但姥爷几乎没用过,小毛驴走得不快不慢,稳稳当当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嗒嗒地驴蹄声,像音乐似的流淌。乡间的小路狭长崎岖,峰回路转,尤其天空中有大太阳的时候,暖暖的阳光,如水似的照在我们的驴车上,身上暖烘烘的,一会儿眼皮打架,就睡着了。
那也不怕,姥娘家的小毛驴很聪明,只要去过一次的地方,下次它根本不用指引,即使是姥爷随着悠悠的驴车吱吱地转着也睡着了,小毛驴也会准确无误地把我们拉到磨房。醒来后,坐在车子上,看到前面圆滚滚的驴屁股有节奏地摆动,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一样的光。
干完活儿后,姥爷牵着它在村口的空地上打几个滚儿,撒几个欢儿,有时它还朝天空长鸣两声,然后再把它拴在驴棚里。
当然在它们老了,无力再拉动一个季节的麦秸豆秸,无力再拉动着车子磨面时,姥爷就把它牵到集上卖了。等我上中学时再回姥娘家,姥娘家里再也没喂过驴,只有那个驴棚子安静地立在院子里,摸一摸那被驴脖子蹭痒痒磨出的依稀光滑的粗木桩,我拾起一棵草,放在嘴里嚼几下,我哭了。
春天芳香的田地里,牛或驴套着犁耙,在春风里在细雨里。它们就是大自然手中的画笔,在复苏的黄土地上大写意地创作,工笔地描摹春天;它们的步子是矫健的,它们呼吸着春天的暖风,心中装满了整个春天的故事。鸟儿在空中歌唱倏忽划过长空,被翻开的土地露出埋藏一冬的褐色的胸膛,这些牛啊驴啊,恍惚成了黄土地上生长的庄稼,生机勃勃,充满生命的活力。
但就有些男人,总嫌畜牲干活儿少,偷懒似的。他们焦躁地甩出响亮的皮鞭,皮鞭扬起落下的声音像啪啪地哨声,清脆如鸟鸣,像小火苗似的一下下地燎着这些牲畜的屁股。惹急了的牲畜罢了工,跳将起来,瞪起血红的眼珠儿,在广袤的大地上与人决斗。闯祸的男人被这革命的牲畜追得疯狂奔跑,地里好多人,立刻围上来,群攻一头饱受委屈的牛或驴;吓得那个肇事者脸都绿了,吓得尿了裤子,吓得他们直喃喃地骂这些牲畜的娘。
姥娘对村里粗暴男人挥鞭打牲畜的行为,很替那些牲畜抱屈。她往往把驴啊牛啊的,当成有思想会说话的人似的对待,她说一样干活儿,这些牲口不少下力气,谁没个脾气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为人要谦卑,哪怕是对一只畜牲,在为自己卖力劳作的牲畜面前,也要温和;那样在一只牲畜的眼里,人才像个人,它们也欣慰。要知道,这些忍辱负重的畜牲内心深处也是有尊严的,它们也渴望得到尊重。
二
驴老了,到集上卖囫囵的驴,不如宰了卖驴皮卖驴肉赚得多,有村上的宰把式也就是屠夫说过。但尽管如此,姥娘姥爷还是把驴牵到了市场上,至于到了市场上,买家如何处理,或杀或养,不得而知,但至少眼不见心安。劳作了一辈子的牲畜,也是个性命哩,姥娘不忍心亲眼目睹自己喂养的牲畜被宰。
但是随着农业机械的越来越多,相当一大部分农村人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之前收小麦,用时差不多半月时间,要事先用大碾子硌场院,硌得镜子一样的光滑。然后再收割、运输、轧麦子、脱粒、扬场,最后晒干收仓。而且这些天风和日丽的还好,若是大雨倾盆、阴雨连绵,堆在场院的麦子可急坏了乡亲们的心,半年的收成就指望这些个麦子哩。但现在不用那么紧张了,全自动的收割机,农民只需在田间地头把装麦子的布袋准备好,机器直接出粒儿,花点儿钱,多省劲啊,多放心啊!这样,就把人闲置下来了,人好说,去打工呗;但把牛驴类的牲畜也闲置下来了,它们怎么办?渐渐地,之前劳作耕耘的农村,这些离不了的不会说话的劳动力,沦落成为猪似的人们嘴边的一道菜。
我自小到大,真的目睹过一次杀牛。那是下班的路上,路过一个肉食店。大概为了显示自己卖得肉新鲜,卖家现场杀牛。肮脏血污的水泥地上,躺着一头四足被粗麻绳捆绑的黄牛,外围有些正在等待买肉的人群。
屠夫登场了,他面色黧黑,穿着油腻肮脏的工作皮裤子,他拿起斧头,微笑着走向那头牛。牛不解地望着这个微笑的男人,他迷离的微笑瞬间迷惑了它。但屠夫身上弥漫着牛驴等同类的血腥气息,这气息,没来由得让这只牛开始恐慌。泪珠儿大颗大颗地从它那温柔的大眼睛里淌出来,眼角还生有些焦虑的眼眵。牛开始挣扎,当然是徒劳地挣扎。屠夫挥斧头落下,一下又一下,牛头左闪斧头向左,反之亦然。终于,牛喘着粗气轰然倒地,这场人与牛的战役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出悲剧,一开始就注定了谁是胜利者。
自始至终,牛没叫一声,任由斧头在身体上闷雷一样地撞击,疼痛在体内无休无止地翻滚。它可能困惑,它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个微笑的男人,它没有来得及施展自己体内的无限能量,没有像祖辈们似的耕耘,在大太阳下挥汗如雨的劳作。它浑浑噩噩地活了不长时间,来不及思考生命的价值,来不及思考这人类不可思议的世界。
牛死了,只见屠夫手持长刀,准确无误地一下子插进牛的脖子,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拔出的瞬间,鲜血如泉涌,早有人拿过一个盆子,血咕嘟咕嘟往外涌,争先恐后。一直暗暗穿梭于身体各个脏器、各个血管的血从身体最深处,从无数的支流奔出来,汇聚在一起,汩汩流成一条血色的河。牛吃下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淌出的是鲜艳的血。这闪烁着金光的血,亮痛了我的双眼!
随后是快速地剥皮,被剥皮后的牛白嫩新鲜,整个身体都一览无余地倒挂着,暴露在天地间。
开膛破肚,剔骨,片刻功夫,冒着热气,带着牛体温的新鲜牛肉被摆上了案板,立刻围上一群人,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指着被肢解的牛的身体,要割这块,要剁那块。
那天是母亲节,和今天的日子一样,也是母亲节。大家为了聊表对母亲的孝心,总要买点什么,比如牛肉,咋咋呼呼地送过去,用大料腌起来,或包包子,或炖成油汪汪的熟肉;用这一块块的牛肉,在这充满爱心的节日里,尽尽儿女的心,来支撑下这个温馨的日子。仿佛不买点肉,这个节日就变得干瘪了,变得乏味了。
最近,我偶然读了个上了热搜的新闻,一个五十八岁的儿子,用三轮车载着他七十九岁的老母亲上山,把她活埋在废弃的墓穴内。许是老人命不该绝,幸亏警察及时施救,在熬过漫长的暗无天日的三个日夜后,重见天日。
至于后续,儿子涉嫌故意杀人受到什么样子的惩罚,我不得而知了。只知道的是,活埋的原因,是老人行动不便,常拉尿在衣服上床上,致使儿子嫌恶,恶向胆边生,生出灭绝师太般的残忍念头。
这让我想起了耕地的老黄牛,拉车的毛驴。
我在课文《梅山脚下》中,知道作者的母亲同他的三个哥哥被国民党反动派活埋;我读中国近代史时,了解到日本帝国主义在南京犯下的滔天大罪,把众多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推入万人坑中活埋。活埋,在我的心里,那是一方对另一方不共戴天的仇恨,是一种血海深仇。
牛在被驱役的贫苦岁月里,几乎天天都在劳作,特别有的母牛即将分娩时,还在田里地拉犁耙地。
记得莫言先生写过母亲,她孩子多,日子苦,也是一直到分娩前才放下农活或针线,即使是在月子里遇到坏天气突降,想着场院里的打下的麦子,头顶个破布,和老天赛跑。
一辈子为了儿女省吃俭用,儿女成家了,积攒点儿钱为儿女买房添补,老了再照看孩子。的确,中国的父母为孩子们准备得太多,也像牛像驴,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挤出的是儿女的体面。
可是当儿女大了,老母已像被岁月的长风蚀空了的树干,空虚迷茫,弱不禁风。不可避免地,老迈的母亲要被养大成人的儿女赡养了,当初养育之恩仿佛前世,已被有的儿女忽略或淡忘;就像那个被遗弃的老母,在面对警察询问是谁丢下她时,历经三天暗无天日的地狱般的日子后,她的母爱仍是那么地清晰和无私,她说,是我自己爬进来的——这种令人心碎的谎言。
三
当那头牛被宰杀被肢解,被炖煮被消化,此时的牛也许仅存一堆白骨,闪着白色的光芒,如飓风侵袭后的废墟,如一首悲怆凌乱的诗句,毫无美感。
但如果重新回放它的一生,那堆白骨上的血肉、筋脉、血管里奔涌着澎湃的血液,朦胧中,走来一头起死回生的牛,一头返老还童的牛。它有着美丽的眼睛,湿润充满了青草的气息,它轻快地走在大地上,那蹄声是拨动大地的琴弦,美好而神秘。
也许它还是一头年轻漂亮的母牛,她骨骼匀称,目光多情柔软。它吸引了一头同样目光清澈的公牛,他勇猛矫健,昂扬奋进,他们相遇了。那是一生中最美丽的相遇,他们忘情拥吻,低语倾诉,那一刻他们的生命得到了延续,在宇宙间演绎出一场盛大的典礼,来彰显他们彼此的生命尊严。
202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