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往事之殇(小说)
一
这些年过得真快,并不像某些诗人所呻吟的,漫长得如同饥饿的黑夜。
时间飞逝,有些人、有些事逐渐模糊,被淡忘,最终被装进了箱子,放在了记忆的角落里,久而久之,铺满了灰尘。当你以为已经遗忘了,却总会无意中打开记忆的角落里一些尘封的箱子,拂去铺满的灰尘,里面的照片依旧栩栩如生。等我惊慌失措地想找些合适的文字去铺陈时,早已化为一地流年,让人猝不及防。
也许我真不适合写字,那玩意儿太深沉,玩得我成天眉头深锁,脸颊深陷,双眼失神,可我仍然固执且生疏的搬弄着文字,努力且笨拙的排列着。
然而,什么样的人生才算得上故事?
二
我承认在长沙这个称为古道巷的弄堂里挂着快餐盒饭招牌的小店,确实不适合一个专业的小三来这里喝酒。在我的认知里,小三都是开着跑车浓妆艳抹地流连于解放西路酒吧一条街。
“我只做过一种工作,除了小三,我什么都不会。”
“我信!”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告诉她,她的眼睛湛蓝而深邃。
“咯咯咯……”她夸张地笑了起来,可我却感觉不到放荡。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小三都有钱,既然有钱就不会来这种地方喝酒。”
霎时,我语塞!
“咯咯咯……”这次她笑得很轻,有点自嘲。
“我是小三,但我正好是一个失业的小三!”
我惊诧她的直白,更吃惊小三这个职业也会失业。
“那这顿,我请你好了!”我喃喃着有些不知所措。让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请客,本就是件丢人的事,何况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正处于失业的漂亮女人。我不禁开始有点自责。
“你想泡我?咯咯,你可泡不起哦!”
她的揶揄好似穿透了我内心潜伏的欲望,这让我的脸突兀地红了起来。
一时间,我惊慌得手足无措,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慌乱里,我仍然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她望向我涨红着的脸时,眸子里溢满了柔情,柔弱得无与伦比。
后来当我问起她当时,她幽幽地说:当时红着脸的你就像个孩子。
当我在这个酷暑的夜晚痛苦地撕碎了大量的退稿后,决定出来喝点酒,也许在酒精的刺激里尚能寻找到某些笔触。长久赖已生存的灵感,似乎已随着我焚烧过的无数支香烟而燃烧殆尽。就连出版社的人都打电话跟我说:“刘去,你写的那些玩意早已过时了!”
我知道自己的小说再变不成钱,就将会陷入饥肠辘辘的困境。我也知道在坡子街有很多的小吃,那里的夜晚流光溢彩;我也知道火宫殿的臭豆腐让人垂涎欲滴,可我只能捏着裤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来到这条漂浮着烂菜叶子的逼仄小巷,找到这家既不用花多少钱又能让我酩酊大醉的小店。
一瓶二锅头,一份拍黄瓜,再来碟花生米,正是我来时的路上早已精打细算过的。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多了一副碗筷,多了一袭碎花裙、零落着一肩长发的女人。
酒已空了两瓶。一瓶竖着,一瓶躺着,二锅头三个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如同这个女人的脸,生动而温婉。我真的想不起当时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坐到她面前,又毫不忌惮地抓起酒瓶一仰脖子就干掉了半瓶的。
“你真的需要醉!”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而且一直盯着我嘴角溢出的酒水流过下颚,然后递了一张纸巾给我。
“我叫刘去。”喝了她的酒,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她名字,那是一种风度。
“刘去?咯咯咯,就是那个经常在网上写一些酸掉牙的网络写手?你就是那个喜欢把爱情写得乱七八糟的刘去?”
她短暂的惊叫过后突然安静,瞪大她那双深邃的瞳孔仿佛我就是个骗子。
“是的。”
我有些无奈地应承,脸上有些发烫。惊讶于她居然也看过我曾经发表的几篇点击率并不高的小说。那些年为了填饱肚子,我的确违心地写过一些没有营养的小说。
“刘去,我总以为写那些低级乏味小说的人一定长得很帅,摆弄文字只是为了增加他们泡妞的筹码,很多小女孩不都迷恋文艺大叔吗?可是你的尊容也着实悲观了点!咯咯咯……”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直言一语中的。
“你的诚实,伤害了我的骄傲。”我用并不诙谐的搞笑来抵御她的伤害。
“咯咯咯……”她笑的时候,总喜欢扬起下巴用一根手指缠绕着发梢,“没想到你还挺幽默!”
我突然有些受宠,因为每个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特乏味,沉闷且无趣,而她把幽默这个词语毫不吝啬地赋予了我。
我从裤兜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软白沙,给她递过一支点上。升腾的烟雾顷刻弥漫了彼此的距离,把我们的面庞隐在了朦胧里……
那晚,我们齐心协力地干掉了五瓶二锅头,胡言乱语地说了很多。
从前我们不认识。
将来也不会认识。
现在就更没有必要认识。
两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才能喝得酣畅淋漓。
后来,我只记得她叫小离,还记得她搂着我的脖子咬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说:“刘去,你可别想泡我,第一你没钱,第二你长得太悲观。咯咯咯咯……”
在小离踉跄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黑暗里时,她回过头朝我大喊:“刘去,你一定要写一本让我看了会哭的小说。”
“我怎么能忍心让你流泪?”我无力地喃语着,只可惜她已听不见。
我没有问她要去哪里,更没有去送她。
因为我也醉了!
三
每当阳光隐匿后,长夜就像一部美剧,让我的故事开了头,却总是拖沓着找不到结局。
这些年,我爱过很多女人。
有些是爱上她的灵魂,有些是迷恋她的肉体,无论哪种形式,每个女人我都爱得轰轰烈烈。有些人的名字我还记得,更多的我已忘记,可我却想不起我曾经认识过一个女人,她叫小离。
我总喜欢倚靠在某些陌生城市的某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静静地打量着周遭,不喜欢说太多的话,做一个无言以对的人。
因为没有太多的朋友,看着身边走过形形色色的人,亦不用考虑别人的看法。自己想到什么就去做,做完了以后偷偷地分享这份永远都属于一个人的快乐,痛苦亦是如此。
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活,以一个什么样子的姿态去等待明天的到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活完剩下的生活。
我也早已放弃了对文字的构筑,做起了专职的骗子。
四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难道我一直没看清黄浦江畔的风景吗?
即使敞开华尔道夫酒店三十八楼某间长租套房的落地窗,对岸的陆家嘴也无法让我流连一眼。
这三年,我的骗子职业做得很成功,甚至一度做到了CEO的位置。否则,当年那个蜷缩在三十块一晚的小旅馆里,成天梦想着当作家的我,又能如何在此刻披着纯棉的睡袍、端着82年的拉斐、叼着古巴雪茄俯瞰外滩呢?
“你还把我当做小离?”一双系着红绳的白皙小脚,踩着轻软的红地毯款款走来。
我低垂着眼睑,望向地毯上丢下的那条小内蕾丝。
“这很重要吗?”我迎向李小诘问。
看着落地窗穿透进来的阳光洒落在那两粒猩红上,我又开始晕眩。
“咯咯咯,我不喜欢你那个的时候,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轻佻地用食指扯开了我睡袍上的挽结,缓缓地贴了上来……
激情过后,她舒卷着自己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在她浮华的身体和落寞的眼神之间似乎已经彻底地迷失了自我。
我不敢去看她,害怕以后因为记得太清楚而无法忘记。
“小离是谁?”她娇嗔地问我,仿佛要在我意乱情迷之际翻开我的故事。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藏着一个或者很多故事,也许这些故事永远都不会被晾晒在阳光里,随着内心日益沉重而腐烂霉变。当你年华老去、繁花落尽时,总有些故事的片段让你萦绕于心,无法忘却。那是不可复制的时光。
“一个女人,仅此而已。”我刻意地想逃离这个话题。
她手上一使劲,妩媚地瞪了我一眼,问道:“你很爱她?”
我保持着沉默。
“既然爱她,你为什么不去跟她表白呢?”
“她有老公!”
“你可以要她离婚!”
“她很爱她的老公。”
“一百万,五百万,叫她老公滚蛋。”她满脸促狭地望着我。
“她还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我冰冷而缓慢地说完,然后安静地看着她惊愕的脸。她的脸有着白瓷般的温婉,那双湛蓝的眸子依稀闪过熟悉的场景,似曾相识,同样写满了寂寞。
“神经病!刘去,原来你很幽默……”她没了兴致,跑向浴室……
五
李小一直坚持说她叫李小,我没有揭穿她的谎言。
从我放弃了我的梦想开始,为了辨别谎言,我一直努力学着说谎。为了听起来不像谎言,我还严肃且真诚地告诉家人,我很好!就像为了不哭,我已早把自己熬练到不敢再哭。当我说真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睡着了;当我撒谎的时候,大家总是很认真地听。不知道是这世界无法容忍真实,还是现实太残酷,让人们忽略了真实的存在。
三年来,我一直在李小和小离重叠的身影里欺骗自己,坚定且执着地告诉自己,李小是李小,小离是小离。
初来上海滩的时候,我拎着边角泛白的人造革公文包,疲惫且茫然地随着人流游荡在南京东路。
当我应接不暇地打量着一个个性感妖艳的女人,嗅着故意与她们擦肩而过留下的廉价香水味而肆意地开始内心龌龊的念头时,一只手悄然地伸进了我的衣兜……
只可惜,对于江湖,各种下九流的招数我并不陌生。我适时出手,却抓了一手的柔弱,光滑泛着微凉。
当我望向那张脸,看到的是同样惊愕且慌乱的眼睛。
霎时以为,小三改行做了小偷。
但,小偷只是小偷,小三也许还是小三。
唯独我,从作家变成了骗子。
李小便以一个学艺不精的小偷身份走进了我的生活。
凭借着她对上海的熟稔,或者是作为一个地道上海人骨子里流淌的商业头脑,我遵循着李小的指点,如何有的放矢地去逐一拜访上海各大供应商,结果总是事半功倍。
当时,李小这个精明的上海女人看了看我脚下的旅游鞋、T恤和空空的手腕,还有腰上那根在长沙的地下通道花十六块钱买来的皮带。
“噗,嗤……”李小不怀好意地笑了,得意得像看着第一次进城的土鳖。
于是,我们在来福士广场里足足疯狂了三天,采购了一个成功男人从里到外的所有必需品。
当每个泛着曙光的清晨,她总是亲手替我穿上threegun,而我的脸总会不自然地泛红。这时她总会附在我耳边,说我像个孩子。每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脑袋总会出现短暂的空白,因为有一个声音也会适时地穿过那个夏夜在我耳畔响起:红着脸的你就像个孩子!
而真正让我脸上发烫的是,我早已潦倒得只剩下几张廉价的名片揣在裤兜里,上面赫然印着:XX公司,总经理。
在李小有意无意的指引下,我与上海李氏国际集团成功地签下了合约。从此,我的人生便得到了质的飞跃。尽管我极尽挥霍着弥补生活以往对我的欠缺,但我的眼睛里却越来越多的寂寞……
应李氏国际掌门人之邀,我有幸参加了一次由各路精英组成的奢华家宴。在李家位于佘山的欧式庄园里,那张放大了的全家福中间,一双原本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旋律,但却牢实的镌刻在了我灵魂深处的眼睛让我当时呆若木鸡。
时隔多年,白驹过隙,原来记住一双眼睛真的比记住一个人更容易。
初见,惊艳。
再见,依然。
曾经有过沧海,亦有过桑田,蓦然回首,早已是,换了人间。
“刘总,那是我女儿李离,因为不满意我给她安排的婚事,已经离家出走几年了。你经常在外面跑,顺便帮我打听打听……”
李总指着全家福中那位俏皮而古灵精怪的女孩,略带感伤地絮叨着。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两张不同的脸,飘忽不定,她们只有一双眼睛,拉扯得我心痛。
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卡带忽然被播放,里面的声响亦如当初附着耳边的天籁:咯咯咯,你可别想泡我……
纵使时光飞逝,在长沙那个逼仄的古道巷里,那个充满油腻的夏夜,所有的细节完整无缺地存活在记忆的深处。每回被翻出,都会连皮带肉将尚未愈合的伤口撕开,带来无尽的唏嘘与感慨。
在离开上海前一晚,我和李小喝得酩酊大醉。
当拿出二锅头时,我分明看到某种久违的眼神一闪而过,慌乱中泛着湛蓝的光,深邃又寂寞,如同那个夏夜,那个蝇虫飞舞的小店里那双同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真诚,如同一把钥匙,能随时拧开任何一扇门。
她的身子有些微微的抖动,铮亮的地板反射出她的轮廓,看不清她的脸,她有些喘息,后来变成了哽咽,竟然没有哭出来。
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拼命地喝酒,都想把自己灌醉。
但我明白,这个世界除了真相以外,任何事情都可以讨价还价,任何谎言都要付出代价。
一道谜题,我等了三年,可我耐住了寂寞,放弃了结果。
几年后,我还时常出现幻觉,一双眼睛,两张不同的脸庞,忽远忽近,拉扯得我心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