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落花随水流去(散文)
一个人好好的,说没就没了。陡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心像是被洋辣子啃了一口,麻痒,刺痛,还有绵长的哀叹。
怎么,好好地就没了呢?
四季演变,花木枯荣,看上去顺应自然规律,而之于人事的代谢,总是苍白得让人叹息又叹息。
一个人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接到电话时,我是不大相信的。我害怕听到的消息是错觉,反复征询细节。不错,一个人好好的,说没就没了。
其实,“好好”才是我的错觉。那些“好好”只是我的眼光,隐藏在“好好”的深处,常是不可测不为人所知的暗流。暗流涌动,表象的一时宁谧终究会被摧毁。一具滔天大浪就是这样袭来。
一个人,好好的,就是这样没了。
离开的是我前同事。我在那个地方工作了二十多年,我们也同事了二十多年。一个智慧的、练达的同事或大姐。
世间智慧女子多,但智慧又练达,稍微稀缺些。
我想起刚参加工作时她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已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扎着两根辫,穿着靓丽,年轻的脸上,看上去精明干练,神圣不容轻视。她是做专科医生的,以家传针术,在医院开一个诊室,专治淋巴结方面的病。这病中医叫“瘰疬”,俗称“老鼠疮”,实际上就是淋巴结核,以脖子两侧最多见。“瘰疬”之名,往上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内经》时代,《灵枢·寒热篇》云:“寒热瘰疬,在于颈腋者”,可见那个时候,古人已经发现串生于颈腋部的病态淋巴结肿大现象。瘰疬之病,病程漫长,初期如豆,慢慢结成串珠,不痛不痒。到了后期,可能溃破为脓,形成窦道,溃口长期不愈,状如老鼠洞。“老鼠疮”就是这样叫出来的。她的方法是家传,先是在瘰疬周围施以针刺,然后贴敷膏药,再内服中药丸剂。外贴的膏药和内服的中药丸剂,都是自制。据说是家传秘方。既然是秘方,其组成当然保密。
这是一种比较纯正的中医疗法。在文献中,我还看到过有的施用火针。我以为,这种疗法对淋巴结核的作用,应该是综合方法的结果。后来医疗改革,时兴科室承包,她干脆在外面开了一个“淋巴结核”的专科门诊。她一生都浸淫其中,个中甘苦自己知道。但有付出就有收获。知道她医名的人很多,辐射周围数个县市。每逢周六、周日,她的诊室总是推进涌出。因为青少年是瘰疬的高发群体。
我以为,作为医生来说,她做得非常成功。她并没有受过专门的医学训练,心中掌握的医学知识有限,却能以家传针术,在一个领域游刃有余,治疗过的病人无数,也让无数人知晓她,成为小镇的一张名片,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千世界,众生如蚁,有几个人能做出一点让别人记住的功业?
练达更是一种学问。《红楼梦》第五回宁国府上房中挂着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人是群居动物,生来就有社会性,与这个社会共谋共生,和谐相处。该圆滑时如滚珠,该坚守时如磐石,有棱有角又玲珑有致。把其间的分寸拿捏到正是火候,就是最大的学问。这学问不是书本能够教授的,只有植根于现实生活中,才能揣摩和领会。还需要有慧根。
这实际是处理生活的艺术。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她就是。人到中年,经历和见过的风波一浪又一浪,越发觉得这种能力的重要。说话,让人听着舒服,做事,让人看着舒服,个中学问深。我以为,在我接触到的人中,她是做得非常好的。人活得爽气,巴适,行走在世上,坦坦荡荡,不卑不亢。一个人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得势还是失势,都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昂扬向上,特别重要。
说起来她比我大一属。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属相:马,只不过我是驽马、劣马,疲于奔命的马,她像骏马、汗血马,睿智的马。我们的差别,就在这几个形容词中。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诚是不欺。
离开那个地方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但在年前,因为某事还见过一回。坐在一起,聊了半个小时以上。那时,她一如从前,笑容爽朗,精神饱满,丝毫看不出大病后的迹象。她的言语,像一树春风,充溢在我们的谈话中。我们还笑着回顾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那时候,我年轻,她也年轻。仿佛时光都不曾老去,一些曾经让人憎恶的生活,也嚼出了滋味。人事音书漫寂寥。日子就是琐碎,家长里短堆砌出来的。
她是3月22日在广州离世的。姑娘就在广州工作,事业有成。应该是年前过去的。因为疫情的关系,近几天才入土为安。我对着她的骨灰深深默哀。一个在尘世闯荡几十年,历经多少苦乐悲欢,百几十斤有骨有血的人,最后变成一堆齑粉,躺在逼仄的盒中,这归宿难道就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吗?
我知道她离开时一定心有不甘,一定伤心欲绝,一定恋恋不舍,这个尘世还有许多她爱的人,未竟的事,她心中雄阔的目标还没有实现,但天意不怜,天命难违,纵有一百个流连忘返,也只能无可奈何。人事消磨,风飘云散,如一朵落花,随水流走。红尘跌宕,再也不返。
我以最深的悲意,祈愿她安息!
(作于2020年5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