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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菊韵】哑巴堰往事(散文)


作者:李建志 童生,797.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59发表时间:2020-05-15 18:52:10

【菊韵】哑巴堰往事(散文) 哑巴堰是生产队三个池塘中最大的一个,也是唯一放养鱼苗的池塘。六十年代以前,它浇灌着生产队大部分农田、果园以及就近人家的自留地,是沿岸人家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
   哑巴堰岸边的人家,依塘而居。一幢两间连在一起的老土坯房(一库房,一伙房)背向耸立在两坎交汇处,基础低于堰坎一米五以上。经年累月日晒雨淋,房顶表层的麦草变脆发黑,一些麦草、草节撒落到檐口滴沟、两端地面。草脊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几处墙顶至墙面留下一道道雨水冲击、流淌尔后的坍迹、渍痕。
   过了老土坯房,三四米宽的坎坝逐渐收窄为一条细长的过道。过道左端老土坯房尽头连接一堵土夯墙,墙的另一端接续一幢长方形石棉瓦、浅灰色砖墙猪舍。从外观看来猪舍建造年头并不太久,透过墙面砖孔能清晰看见舍内的猪圈、生猪。过道右端水面低于坎沿两米出头,水中矗立一栋近五米高的红砖水塔,水塔下方七七八八搁置了几块与过道互通的石条。
   听母亲讲,红砖水塔与1958年在哑巴堰突击兴建的千人伙食团——区第二伙食团同时落成,1960年伙食团关门大吉,生产队因陋就简将其改造成为一个中等规模养猪场,水塔因此而成为了养猪场专用蓄水池。
   出于好奇我曾经爬过一次。借助稳固的原木支撑很快便爬到了柱顶,双手抠住火砖缺口双腿用力一蹬,腹部便撑上了柱顶砖棱。此时才发现,巴掌大的柱顶上根本无法裕如地展开手脚,几次尝试折回,脚下无论如何也探寻不到支撑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双膝终于挪上巴掌大的柱顶,扶住池壁颤颤巍巍半站立起身子,旋即心惊肉跳蹿了下去。站在上面犹如站上云端,岂止身子,大地、天空、水塔、池水全在战栗,重心稍有不平,自己便会坠入地狱灰飞烟灭。
   五年级那年的夏天,我总算穿上了神往已久的白网鞋。一遇阳光明媚的天气,我便会脱下鞋子拿去池塘刷洗,下午回家涂抹一遍白粉,第二天又能穿上一双羡煞旁人的新鞋。
   生活在池塘边的人们清洗留下的菜叶、碎屑随晃动的水纹一点点漂向四面八方,闻风而来的白漂鱼从一尾、两尾,渐渐汇集成一圈、一群、一面,数十米水域良晌便铺开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鱼身。洗者任意一个不经意的肢体举动,鱼儿便呼啦一下四分五裂影讯皆无;片刻过后,如使乖弄巧调皮孩子一般,一尾、两尾、四五尾……白漂鱼率先撞透水面冒出头来嬉皮笑脸盯住人看,见人没有举动,便又不知使什么魔法招来一圈、一群、一面,眨眼间黑压压一片全凑齐到了水面。
   少数鱼儿小心翼翼簇拥在鱼群外围,一点点蚕食掉远端一些碎屑,一步步向中心缓缓推进;绝大多数仗着炉火纯青的水性在稍近的水域穿梭、翻滚、哄抢,忽而蹿出水面击打出强而有力的水花,一不留神蹿到近前一口拽过菜叶猛拖下水;块头大一些的更是肆无忌惮横冲直闯,大有明火执仗连人带菜一锅端的势头。
   我悄悄摸到石条,从水底抄起石块儿,对准了稠密的鱼群狠狠砸下去,满以为少则一尾几尾多则十条一群非死即伤厄运难逃,没想到鱼儿照旧是兵行诡道呼啦一下从眼皮子底下凭空蒸发。刚勾下腰身,齐刷刷的鱼嘴不约而同浮出水面。
   听老二讲,七十年代初他和母亲三天两头便会抬上苕藤、菜叶去池塘清洗,偶尔他会将其中一只箩筐装上菜叶、石块儿沉入水底,到第二天一大早赶去收回。每次提起都是满满一箩筐鱼,几年下来白吃的生态鱼相当于几头大象大小了。我当然不会信他,除非哑巴堰巧捷万端的鱼精全被人摁住屁股抽空了脊髓。
   哑巴堰周围的果园不低于两百亩,果木上千棵。果园原本归于花果林场,六零年林场与区第二伙食团同时解散后赠予了花果一队。
   春暖花开之时,哑巴堰两岸莺歌燕舞繁花满园,一眼看上去恍若一幅粉妆玉砌奇伟壮观天开图画。上放学穿行在蜂飞蝶舞白清如雪的花簇、枝头之间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麻苹的花朵白清如雪端庄秀丽,由五瓣花瓣组成,盛开时呈梅花状。叨扰开枝头的蜂儿,拽近一簇花儿逆光端量,你会发现其中一些花瓣白里恍若透出朦朦胧胧的妃色,轻轻摘下一朵翻个儿倏忽便恍然大悟,一些花瓣背面分明就是一半白一半妃色。
   清浅的阳光温情地洒向大地,嫩绿的叶儿似飘摇的裙袂,随花儿的步伐在风中轻灵地抖动;俊俏的花姑羽衣蹁跹,与痴情的蜂蝶一道,用生命的力量把气象万新的春天忘情舞动。
   多想掬上一抔浸淫上花香的池水将她珍藏;多想摘上一朵熏染有阳光味道的云儿将她放进心房;多想拥有一双点墨成蝇的巧手镌刻出一副此情此景的图画,在今天成为过去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翻开书的扉页,便能一览我与她的芳年华月,她与我的一点一滴。
   水生仿佛是寻着花儿香而来的。一到这个季节没来得及换下过年刚置办上的新衣,便脚不沾地带上他的两部柴油抽水机,架设到养猪场角落、香草地坡底几棵梧桐树中央,向马路两边的果园、粮田输送源源不断的春水。
   听到抽水机号角吹响,母亲便匆匆赶去高店子,买回一群鹅鸭仔放进哑巴堰,期望不日便能用鸭鹅蛋贴补家用,补齐欠缴学校的学杂费。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终归未能得偿所愿,学杂费每年还得我自己脸红耳热去洪校长那里赊账。因为九成以上的鹅鸭刚换上羽毛便接二连三遭遇瘟疫死掉了。青椒紫鸭、紫鹅成为那些年三天两头便会端上饭桌的一道家常菜,也成了此后一生耿耿于怀的念想。
   哑巴堰四周逐水而居的十几幢茅庐、瓦舍中,海舰家是距离池塘最近的一户。海舰一家五口:爷爷、母亲、父亲、姐姐。
   五十年代工厂面向农村大规模招工,海舰父亲陈叔有幸进入成都特种汽车制造厂,当上了一名令农村人家仰慕的正式工人。他母亲原本在田间地头参加集体劳动,后经我母亲举荐进入生产队晒收组。
   我家与海舰家非亲非故,结识他全然是天缘凑合。七零年老四在邮电校化粪池溺水夭折,不久后的一天中午母亲沿溢水口至养猪场一方堰坎回家途中,迎面对撞上年龄、模样与老四颇为相似的海舰,尽管有些怀疑自己看朱成碧,依旧没忍住回头打量,只看到一个背影飞快地跑去了角落上那户人家里。数日后竟在同一地点再次与他不期而遇,遂向社员打听到了他的来路。
   不知是哀戚之情触动了严孃,还是他爷爷、父母念在母亲对海舰的爱怜、对家庭的体恤,一个星期四下午在溢水口大桉树下,陈叔当着父母、陈爷、严孃的面,将海舰的小手递进了忸怩不安自顾埋头抠桉树皮的我的手心,我俩成为了金兰之交的异姓兄弟。那年我七岁,海舰四岁。
   海舰家的家境并不宽裕,老骥伏枥的爷爷精打细算把日子操持得有声有色。十天半月他便会扛上半口袋玉米,徒步两三里地上街头打成玉米粉,三天两头花上一两个钟点,为家人蒸上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玉米面窝头。他还标新立异第一个在哑巴堰人家中,率先引入狗爪豆苗栽培在了堰坎边上,依靠一己之力将一个破天荒的新品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次在他家玩过了头,到饭点被一家人拽住膀子强摁在长条凳,随之将一大碗泡椒狗爪豆、一筲箕玉米面窝头推在面前,一左一右掰开窝头夹入狗爪豆便硬往我手里塞。没想到竟让我意外斩获了一顿其味无穷的乡村美食。那次之后,他爷爷便每天中午蒸玉米面窝头,特意在中间添加上面粉、糖精,委托海舰专程送到家里。
   吃罢午饭,迟迟不见海舰,我便心急火燎赶去养猪场,隔着池塘吆喝他。不超过三声,那方便会传来他父母、姐姐或是爷爷的回应。数分钟后,便见他一手攥一个窝头顺着堰坎飞奔过来。吃罢窝头,我俩多会爬上养猪场后檐一棵香樟树,天南海北侃上半个时辰,尔后一前一后头顶烈日围绕哑巴堰、苹果园一趟又一趟兜圈子。
   七八月份,自留地与堰坎间果香四溢,一些枝丫不堪重负坠落到红苕地中,一些缀满枝头悬垂在堰坎上方、果园阡陌。
   晌午饭点到下午上班钟声敲响之前,社员草草吃过午饭料理好畜生便会抓紧时间睡上一觉。捕捉到机会海舰便箭一般蹿上树杈,三五几下胸前的背心塞得满满登登,飞身跳下树杈,一溜烟便消失在溢水口拐角处。
   炎夏,赤日如火,正晌午时分偌大一个果园听不到一声鸟叫,马路上看不见一位行人,就连一些路段的沥青也被烤成了一摊摊黏糊糊的黑汤。这个天气,可想而知,走在无遮无拦太阳下面能把人给烤成了空气。我和海舰便奔向池塘,将衣服扔在岸边,借助堰坎一个短距冲刺飞身扎进池塘。与哑巴堰耳鬓厮磨五六个年头,我俩竟都不会潜泳。但在左邻右舍十几位孩子堆里,却自许是无人超越的狗刨宗师。
   池塘对面有两棵如恋人一般如漆似胶相拥在一起的大果树,离池塘更近的一棵是千余棵果树中的果树之王。高十米、树冠直径十米、树干底部直径不低于三十厘米,接近地表一圈枝丫最粗的直径有十来厘米,十几个孩子藏身果树,从外面很难发现蛛丝马迹。六七月份苹果尚未熟透,生产队管理较为松懈(对于孩子淘气生产队历来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来此野泳的孩子借搁衣裤、鞋子、上岸喘息的机会,爬上果树明抢暗偷大快朵颐。
   来哑巴堰游泳的孩子无外乎本队社员和沙河堡、新村居民子弟,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两帮人平素面北眉南格格不入,围鱼的时候步调出奇一致。十来位一个接一个在养猪场角落围成一个大圈子,使劲搅动池水同时一步一步收紧包围圈,人墙即将合拢之际,穷途末路的鱼儿七慌八乱,噼里啪啦一尾尾射出水面,从人墙中撞开一道道口子夺路而逃。
   七五年的夏天,带上美好祝愿,如期光临眷眷不忘的哑巴堰。池塘如往年一般吸引着一波波兴高采烈的老老少少的追寻者。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哑巴堰一夜之间便已不再是那个曾经风清气爽、随心所欲的安乐窝了。
   天天挑尿桶、扛锄头,春风满面路过哑巴堰的社员冯大明疯了,丢下锄头镰刀,磨刀霍霍要砍人了!冯大明四十左右的年纪,两颊清瘦双腮连鬓,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头发乌黑目光如炬,如果不是疯子活脱脱是生产队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是如何一夜之间突然疯掉的,人们背地里七嘴八舌众说不一。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晌午,母亲正脚不沾地在厨房做午饭,果园那方突然变得闹闹哄哄,抵近围墙细听,一通忽高忽低的吆喝顺着水沟快速向家的方向逼近,到围墙大门岌岌可危的吆喝戛然停在了原地,来人一边急促敲门,一边气喘吁吁大喊大叫,“徐孃,冯大明疯了,正拿起大刀在哑巴堰砍人,赶快去看一下啊。”
   母亲没有丝毫迟疑,围布一扔夺门而出,我紧随其后跑了过去。
   岸边挤满了男男女女。冯大明头裹一圈白布,赤裸上身,手握一把大刀在水里摇头晃脑胡砍乱劈,古怪的目光时而射向岸上的人群。目之所及喧嚣戛然而止,人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生怕口祸把自己视为不除不快的对头。牛高马大冯大明要蹿上岸来,就像一个巴掌翻两面那么容易。
   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尝试化解危机,但却焦急地期待能有个人挺身而出,化险为夷。正在人们担惊受怕之时,母亲不负众望,勇敢地冲向他,停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一声又一声吆喝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宽慰、开导他,一次又一次向他伸出坚如磐石的手臂。
   站在母亲身后既诚惶诚恐又忧心忡忡,我不知自己该冲上去拉回母亲,还是坚定不移支持她行侠仗义,可我又一百个不想自己突然之间就成了可怜兮兮没有娘疼的孩子,心里暗自怨恨着岸上那帮躲在一旁畏首畏尾的男子汉。冯大明在水里劈上一刀,我的心随着颤栗一下;冯大明向岸边靠近一尺,我的心便向地狱迈近一丈!我该如何是好?怎么样做既能让母亲摆脱间不容发的危机,又能使他放下屠刀平复事态?或许是母亲的执着感动了他,也或许是上苍陡然生出一丝怜悯唤醒了他的昏聩,一小时后他终于爬上岸安安分分被母亲送回了家。
   这次以后,他老婆带上孩子多次上门寻求帮助,母亲一一前往化解危机。人们对他的认知一天天发生了改观,冯疯子不再是曾经那个让人谈虎色变的魔鬼,而是一个普普通通名字,一位遭遇命运多舛的不幸者,就连我在堰坎与他对撞上,也敢面对面勇敢地走过去。
   哑巴堰每年春节前都放水打鱼。除多数送交水产公司创收,一部分馈赠邮电校、生药厂几家协作单位,留存部分按人头分配社员,以保证含五保户在内每一户社员家庭能过上一个皆大欢喜的春节。
   一九八零年年初的年夜饭上最后一次享用了饱含爱心的哑巴堰年鱼。夏天我考入了成昆铁路边一所普通中学,母亲辞去妇女队长干上了流动摊贩,生产队完成了集体土地包产到户的历史性转折,哑巴堰也因此沦为了无人问津的废水凼。尽管每天一早一晚我都会去池塘温习功课,但哑巴堰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鱼肥水美充满生机的池塘了。
   伴我从同童年、少年到青年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的哑巴堰,由崛起、繁荣、鼎盛最终走向没落直至消亡。每当想起那段朝夕相处无忧无虑的日子,我的心口便会滴血。我是多么祈望久历风尘的她还是曾经那副充满生机的样子;我是多么期待岸边的果园在每个冰雪消融的春天还会如期绽放;我有多么想要听到窑坝子木梯上浑厚、悠长的钟声再次敲响!
   一切,恍若都不如我想,都不再是曾经那副模样。别了,惠子知我的小伙伴;别了,甘苦与共的好时光;别了,己饥己溺的生产队;别了,泽深恩重的哑巴堰。
  
   2020.05.01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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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哑巴堰,一个伴随了童年时光成长的地方,弯弯绕绕的水塘里,有着无数敏锐的鱼儿吸引着童年时的孩子们。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充满了快乐不安,那长着麻苹的果园,可以让垂涎欲滴的孩子们大饱口福。这口水塘也静静地目睹了在此生息繁衍的人们。可以无所顾虑的打水,游水嬉戏。每当回想起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与物,内心涌动的是那份割舍不断的眷恋之情。在缓缓道来的一切之中,童年伙伴们,旧邻故舍也再次浮现于眼前。母亲也始终让我因阻止过冯大明而敬佩。曾经喧嚣的哑巴堰也早已风光不再,所有一切关于它的记忆也封存于脑海深处。哑巴堰这个养育过我的地方也依旧是我魂牵梦绕的根。作者以翔实的笔把在此生活的人与物一一道来,经历过风雨洗礼的哑巴堰伴随着岁月沉沦。推荐欣赏【编辑:枫魂帝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0524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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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枫魂帝星        2020-05-15 18:56:31
  哑巴堰不只是一口水塘,它记录了太多与此有关的人与物的事情。感谢赐稿菊韵,问好夏安
拈月为诗,清静做文
2 楼        文友:黄金山        2020-05-16 08:15:30
  历史值得回忆,欣赏
活到老学到老
3 楼        文友:叶雨        2020-05-22 00:09:26
  哑巴堰曾经留下众多美好的回忆,记录下来也算是对逝去时光的怀念,也是对哑巴堰的怀想。作者文笔细腻,细节描写栩栩如生非常到位,赞一个!
文学陶冶情操,文字净化灵魂。
4 楼        文友:孤独小男孩        2020-05-23 04:12:23
  平稳的叙述,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有非常深沉的心脉在其中。有如此深沉的爱,故乡便实实在在地扎根在心中,永远无法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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