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坐井观疫情(散文)
21世纪又添加一类狡猾的敌人——新冠病毒,我如一只努力地跳出井底却无济于事的井蛙,每天关注着疫情,目之所及,只有冰山一角,超出想象的,绵延不绝。
一、疫情前期
2019年年底,我的身体、我的心灵、我的脑袋和我的灵魂仿佛困在一口井里吵架,催促着我出门远游。
我差点与新冠病毒相遇。
主要的远游之地,以前想看却不敢看,始于汕头的文革博物馆,经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终于北川地震遗址,期间,深圳、南昌、西安也小游一番。我曾经在南昌和武汉之间纠结,武汉刚处于新冠疫情的酝酿时期,世间也未发布新冠疫情的信息,我和大多数游客一样毫不知情,未加任何防护。
如选择武汉,恐怕九死一生。
我的体质虚弱畏寒,不是新冠病毒的对手。因生完儿子,我半身轻瘫,腰酸疼,屁股痛,左腿淤血微肿,起身需要支撑,走路一瘸一拐。我边照顾儿子,边养病,锻炼身体。所幸儿子可爱,飞哥哥负责,我的身体历经半年转好,只剩轻微疼痛,年底恢复正常走路。我只能寄希望于免疫系统,愿它与新冠病毒的交战中不要未战先屈,哪怕交战之时落于下风,也要千方百计地智取;哪怕守不住入侵的关口,也要和睦相处,像我体内少许的乙肝病毒,从未发病,与我相安无事地共生。
最终,我与武汉擦肩而过。
远游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高楼起起伏伏,车辆密密麻麻,人流滚动,店铺摩肩,炫耀着一副副光鲜亮丽的城市躯壳,电视、报纸、网络和广告牌上宣传着2020年即将欢欢喜喜地实现小康。我跟不上它们的步伐。昔日的人祸、战争和天灾的各种求救声仿佛回荡在我耳边,空无一物的弃馆、累累白骨的泥坑和东倒西歪的旧楼常常入梦。梦外,我日思夜想的汕头博物馆变成一座空荡荡的阁楼,所有纪念性高和历史价值高的物品已搬空,无法搬运的,一一砸坏,只留空壳。夕阳西下,我在一座小寺庙里点上几柱香。炊烟袅袅,变化莫测,似冤魂在中华大地的上空徘徊,流浪。
远游归来,噩梦正向现实靠拢。
几条关于不明肺炎的民间消息震响着我的手机,我第一次收到预警,却不把离我千山万水的新病毒放心上。当电视新闻把吹哨批评成造谣时,我仅对新闻起疑,但不当回事。我的沉默参与建造了一口口由隐瞒和训诫围成的深井,困住吹哨者,也困住我;我的无知也参与编织由宣传、谎言和沉默构成的天幕,夺走无数人的知情权,也愚弄自己。
一波又一波真实的信息和民间视频向这块天幕发起进攻,极少数奋力呐喊的网民捅破天幕的一角,仿佛巨大的放大镜使我用肉眼看见了细微的病毒,并惊醒沉睡中的我。思想爬出深井的良知者,冒着生命危险,远远地跑到所有人之前,对着所有人大喊:新病毒来了!
居安思危的意识使我犯下好管闲事的毛病,自作主张地提醒周围的人。同时,新冠病毒正不畏特权,不畏训诫,不畏富贵,毫无顾忌地攻击人体,在举国欢庆的时候,在人们渴望奔向小康之际。
小时候,我抓不住当时,看不清过去,好想脱离现世之井,穿越到电视宣传的美好的未来中,看看未来的自己。
如我穿越到2019年猪瘟蔓延的日子,穿越到2020年瘟疫肆虐的岁月,发现未来并非越来越美好,反而灾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还会盼望未来吗?
2003年闹非典,我读六年级,不爱阅读报纸,不喜扎堆聊天,一台修了又修的电视时好时坏。家乡远离非典风眼,县城微风徐徐,小学风平浪静。只有校领导给全校师生开会时,才提起非典卷走多少人的生命,袭击多少家庭。我汗毛直竖,像观看一段古老且恐怖的鬼怪电影,心慌慌的,可一散会,脑海只留下个模糊的印象,唯一牵挂远在广东务工的父母。每次收到父母报平安的电话,我心里瞬间手舞足蹈。
信息的滞后,知识的缺乏,生活的贫穷,使我在非典爆发之际过着轻松自如的生活,也使我连自己生活在井底也不晓得,不敢承认,更没办法全面地观察外面的天,即使这个天未必真实。
今年,网络四通八达,高速运转,从辟谣到“不会人传人”,再到“可人传人”,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如同天天表演荒诞的戏剧。网络建造了一口口与真实世界隔离的井,以无数真假难辨的垃圾信息困住我。我常常犯下把假信息当作真信息的错误,又找不到已删除的真实信息,像不能用肉眼辨别谁是无症状感染者,谁是正常人,搅着我的神经,一团乱麻麻的。
常与疾病斗争的我,爬不出自个参与建造的井,总有一天,也不得不接受死亡。当我拥抱死神后,是肉体腐烂,毫无灵魂,只留下一把骨灰?还是灵魂脱离肉体之井的囚禁,飞向自由?我猜不出结局,一个困在现世之井的活生生的人,既不记得生前的世界,也不曾下冥府观光,怎能爬出现世之井,看透生前死后的一切?
我唯有在井底修行顿悟,哪怕一生在井底,也要继续我的修炼!
二、疫情凶险
成千上万的新冠病毒轻而易举地围歼武汉,偷袭整个湖北省,潜伏全国各地。
全国撕掉春闹的新衣,不惜牺牲高级文明中的自由、多元、活力和其他精神文明,向一百年前伍连德对付东北鼠疫的隔离措施取经,显性地接轨人类与疾病斗争的漫漫历史。
我的家乡从宣布首例患者开始,封村封路,停工停学,关店闭户,仿佛在不同的地方之间建起战壕。关卡既困人于家中,减少接触病毒的机会,又阻挡病毒的输入输出。
封村的传说始于17世纪的英国亚姆村,我的村庄未现新冠病毒,也封村封路,暮气沉沉,未病先老的中年人似的。除了一家派一人出门购物,或其他要紧之事,谁也不许出入,且出入需检测体温,出示证件。风声最紧之际,寥寥无几的行人口罩遮脸,只露出一副惶恐的眼神,匆匆来,匆匆去,似末日避难之人。
我平生第一次目睹国人如此惊慌失色,甚于年少时代计生员进村时鸡飞狗跳。其实人类与疾病的隐性斗争天天上演,生老病死从不缺席。
离家几步远的一座小山上,蜷缩着一具无名尸体,瘦骨嶙峋,饿死鬼似的。一名中年男子在村口检测体温时,突发脑溢血,倒地不起,终不能战胜死神。一个四十来岁的村妇,省钱治疗脚痛,喝下泡脚的药水,抢救无效……世间之痛千万种,死亡的方式千万种。
从小疾病缠身的我,原本对疾病见怪不怪,早该成熟稳重,竟被舆论吓得心惊胆战,一开始连卧室也少出,像只困在大大小小之井的缩头乌龟把头缩回壳里,不但加固井壁,拉大了与亲朋好友之间的距离,又新建面面井墙,阻隔感情。
我的祖父常年患有传染性强、死亡率高的肺结核,一到春季,咳嗽加重,疲态增多。吃药不能根治,唯有延长卧床休息的时间。我的祖母、父母、弟弟、妹妹表现出轻微干咳,所幸无碍。可我戴着口罩都不敢踏入娘家半步,完全忘记小时候生病是谁照顾我,似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躲进洞里,脑海还浮现着无耻的念头:“他们会不会感染新冠病毒呢……一切皆有可能。”我边祈祷病神离开,边写下一条条手机信息。一点击发送的按键,信息便穿透路上各个关卡,飞到娘家人的身边。
恐慌的气氛又浓又烈,我观看一座座死城似的大都市的视频,浏览几个围剿未戴口罩之人的视频,绝望又恐惧,如同被历史上那些遭遇瘟疫的古人附体。
天气时冷时热,婆婆、公公和我轮流感冒,一向身体无恙的飞哥哥也喷嚏连连。儿子不仅感冒,手脚冰冷,还拉肚子,软绵绵的,无精打采。连着几天,我全副武装,背着儿子去村头的诊所看病。儿子未康复,这家诊所莫名其妙地关门,其他两家卫生所也闭门谢客。怕交叉感染,我不敢带儿子到医院,把家里的储物柜翻得乱七八糟,才找见几包以前剩下的未过期的儿童药物。
白天,我忙得焦头烂额,夜晚,噩梦缠身。
我不禁怀疑经营家具生意的飞哥哥接触过湖北人,怀疑家里其他人携带病毒回家过年,怀疑自己出门远游惹了祸。一家人突然在我的心里变成不洁之物,生怕外人唾弃,封堵。飞哥哥劝我:“别胡思乱想,别自己吓死自己,过度恐惧,加深猜忌,不敢爱人,我们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愧疚不已,回想产后病痛难熬的岁月,飞哥哥不仅赚钱养家,有时也帮忙买菜下厨,照顾孩子,还带我四处求医,几次搬家,颠沛流离,尽心尽责,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
全家人轮流康复,儿子日渐好转。我的心态开始转变,偶尔在人少的地方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
厨房从全家人畅聊鸡毛蒜皮之地,变成商讨疫情的舞台,这是我首次目睹一个家庭那么关心社会大事的岁月。
以前家人和其他平民百姓一样,避之不提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公事,津津有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或别人的私事里。如不小心提起公事,家人立马打住,眼睛贼溜溜地转,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怕谁听见,像要了他们的命。我极少谈论别人的私事,却是个表情善变的听客,像聆听有趣的怪事,心里回味无穷。我们常常如一群井底之蛙盯着井上的一小圈天,“呱呱呱”地讨论疫情,想法南辕北辙,鸡同鸭讲,且谁也说服不了谁。家人平时喜欢看别人的戏,敢谈论的公事手指头数得清,非医生,非专业人士,每天为柴米油盐奔波,无时间也无精力关注公事,多数观点随着主流转,肚里能有多少墨水?
国外燃起新冠病毒的星星之火,我开始担心留学韩国的凤妹。
网络乱象丛生,在眼花缭乱的新闻里,既涌动着各国捐款捐物的报道,又翻滚着各国的片面信息,难得一见为受害者呐喊的声音、认真分析的科普作品、理性评判各国抗疫的文字。我愚钝至极,心想韩国不彻底封城,不愿牺牲经济和自由,维持正常的生活秩序,怎么能控制疫情呢?不由地建议凤妹回国。凤妹认为回国弊大于利,途中感染风险巨大,不如就地保护。
有的地方把新冠病毒当作战争时期入侵国土的侵略者般的敌人,哪怕牺牲自由、金钱、生命,也要誓死决斗,竭尽全力地战胜它。有的地方并非把新冠病毒当作唯一的敌人,现阶段社会的平衡才是重中之重,采取现代化的科学方法,利用高科技,在防疫与社会其他方面避免失衡,避免过分倾斜。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类炫耀的智慧仅是宇宙智慧的一粒尘埃。有的人,像一群困在地球上既不完全了解宇宙一角,也不知晓宇宙全角的井底之蛙,沾沾自喜,自吹自擂;有的人,身体虽困在地球之井,思维却爬出地球,闪耀在一望无垠的星空,组成一张维护地球平衡的大网,闪亮在黑暗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是吹哨者,是真实历史的记录者,是全力救治病人的医生,是努力战胜病毒的人,也是维持社会平衡的人,是维护世界和平的人,是努力推进人类进步的人。
我相形见绌,躲在疆域围成的井底,见识少,心胸窄,眼光被国土的边界挡住,心态被民族自恋霸占,接收不到全面的信息,也无法化身上帝使用上帝视角通晓全世界。头顶的天是一块由后台随意操作的幕布,幕布不作全面呈现,只截取某个后台喜欢的视角。我仿佛生活在一部亦真亦假的小说里,一个小说里的人物能逃出小说以外的世界吗?
坐井观天的思维已经扎根于我的潜意识。我不愿放弃,在复杂的信息海洋中辨别出真实信息,又在极少的真实信息中窥见世界百态。
三、疫情平稳
春末回暖,我拉开井壁的窗帘,从网络的窗沿往外望,第一波疫情的风暴在全国的湖面缓和,平稳。
在精神之弦快要崩断之际,县城撤掉关卡枷锁,村子推倒战壕围墙,关掉暂停键,开启复工复产。
我爬出心中的恐惧之笼,在河边赏雨赏花,在群山赏雾赏天;我钻出人与人之间的井洞,与飞哥哥畅聊明媚的春景,和朋友畅游巍巍青山,和儿子拍点有趣的视频,品尝大家一起以古老手法制作的美食;我跳出家庭与家庭的井墙,驶出村与村的隔阂,跨过路与路的关卡,迫不及待地出门逛街,走亲访友。
我得意忘形,不知风暴过后,湖里已狼藉一片。
县城元气大伤,一部分店铺关门,一部分店铺转让,仅有一部分正常开业。曾经热闹的商业街变得人流稀少,曾经火爆的店铺变得冷冷清清,曾经排队如长龙的美食店变得无人问津,曾经灯红酒绿的深夜变得黑灯瞎火。
解封的喜悦立马烟消云散,我似乎被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吸住后背,不得不在攀登人生之井的途中往后退,然后重重地摔入井底。
娘家那边,生母经常开着充满电的电车,冒着日晒雨淋找工作,在寂静的县城逛了一圈又一圈,有时电车耗完电,推着电车回家。年前她在亲戚的酒店打扫卫生,疫情爆发后,酒店关门,亏损巨大,还推迟营业。父亲将近停工一个月,是亲人朋友中停工最短复工最早的一批人,基本保住饭碗,但多次跟车运货,因收货人不给他和司机下车搬货,工钱无他的份,在工作量几乎不变的情况下,工资直降。
婆家这边,家婆坚持在种田种菜的空闲里找工作,于她而言,种田出汗最多,赚钱最少,宁愿找份稳定的工作,洗碗拖地也好。仍苦寻无果。我偶尔趁孩子熟睡,顶上烈日,挽起袖子,帮她插秧,水田倒映着农人的辛苦。家公停工最久,几次奔波外乡,找不到合适的临时工,不得不在家待业。好不容易盼到复工,工厂减少加班,去年的工资推迟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