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夜行危桥(小说)
一次夜行涉险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二十多岁的我在离家很远的外地工作,思念亲人和家乡,是自然的事情。在单位上一天一天度过近一年漫长的日日月月,盼望一年一次回乡探亲的假期,终于得到了批准。
看着手中经过班长、车间主任、劳资科长,层层领导签了字的申请探亲的假条,我忐忑的心,安稳了下来。要知道,每临春节,想回家过年的人多,而能获准离开工作岗位,回家探亲的名额却很少,谁都想得到批准,暗地里竞争着呢。
在五十多年前那个特殊的年代,曾经有很多特殊的事情在人们身边发生。比如说,我们当时的领导就规定,去找他签字,需要背读伟大领袖老人家所写文章中的一大段。这种形式主义,在那时,是十分盛行的。为了得到必需的领导的签字,我牺牲了自己好几天下班和同事一起玩扑克牌的休息时间,去背读《愚公移山》这篇文章,终于争得了领导在我的请假条上的签名:同意准假,XXX。
拿着签好字的请假条,我到行政办公室,开好单位专门印制的“探亲证明”,走进财务科,把盖着鲜红公章的探亲证明在女出纳李丽面前一亮。
“吔,批准了?要回家过年。”眉眼长得秀气的李丽,抬头问我。
我点头一笑,接过她递过来的蘸水笔,填写借款条。
一二三四五……李丽笑嘻嘻地把一张张十元面额的大钞数给我。
我和李丽是老乡,凭这层关系,在她那里,我能比别人多借些路费钱。
看着我,李丽笑着说:“齐老乡,还是单身好,一年一次假,回家好好耍,辛苦了一年,回去,放松一下自己。”
“你也可以请假回去过年,李丽,我们还可以同路。”
“你才不晓得啊,我们办公室,人手紧,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从不敢奢望回家过年,科长那里,就根本批不准。每年都是九、十月份才回去探亲。”
“谢谢你,李丽。”我笑了笑,把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外衣内包,向李丽摆摆手,走出财务室。
为了能早一天回到家,我约好在建筑公司工作,已经请到假的两个老乡,一起去买好了星期天的火车票,商定星期六下午,一下班就动身,在大渡口桥头会面。当晚,去一位我认识的老乡那里宿一夜。第二天,星期天一早,乘坐七点五分的普客列车。这样,星期一,假期开始那天,早上八点过,我们就已经回到家中了。
星期六,总算熬到了下午下班。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回宿舍寝室,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包,我边走边吃,踏上了这一年一次,回乡探亲的路程,来到马路边等候公共汽车。我望着一抹斜阳映照的起伏山峦,几棵枯藤缠绕的老树上,数只昏鸦飞来飞去。
乘上车,到渡口大桥头时,路灯都亮了,我走下公共汽车,两个老乡已在路边等我。我们沿江边的马路,来到了十八号信箱“公路工程处”。一个姓赵的老乡,在这里上班,他曾是我的小学同学。尽管大家忙于工作,单位又相距甚远,平时相聚往来不多,但一见面,同在异乡为异客,都称兄道弟的。
见到我们一行三人,赵兄显得十分高兴、热情。
“三位兄长,今天周六,我寝室里的同事去女朋友那里耍去了。今晚,我们四个人,两张床,刚好。你们先休息一下,水瓶里有开水。”说完,赵兄转身走出寝室。不一会儿,他回来,左手提着几瓶金江牌啤酒,右手拿着一大纸包。他把包放在小桌上打开,是切好的卤猪头肉和炒花生米。
他招呼我们:“来来来,平时难得会面,今晚,我们兄弟四人,痛痛快快地聚聚。齐兄,还是先来个联句饮酒助兴,联不上的,罚酒一碗,如何?”
我看了看同行的张兄、罗兄,心想他俩都是高中生,联句,应该没有问题,就应道:“要得。赵兄有此雅兴,客随主便,我们自当相陪。你我与张、罗二兄,今晚一醉方休。”
四人围一小桌而坐,吃肉和花生米,小口地喝着酒。
“齐兄,规则你定。”赵兄说。
“要得,齐兄。”张、罗二人表示赞同。
我望着三人,说:“限时一分钟内,依次接上句的最后一个字,在联句内必须有这个字,但不能在最后了。古人和毛主席的诗词都可以。赵兄,你是主人,先起句,我们依次接下去。”
“好。”赵兄看了我一眼,开口念道:“举头望明月。”
我接道:“月落乌啼霜满天。”转过头看着张兄。
张兄脱口而出:“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罗兄接着念道。
转回到赵兄。这“羊”字,就有点难了,赵兄眉头一皱,陷入了思索。
一分钟很快到了。赵兄认罚,饮了满满一碗啤酒,足有半斤。
他放下碗,想了想:“有朋自远方来。”
“锦江春色来天地。”我接道。
张兄接着:“一从大地起风雷。”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罗兄念道。
又轮到赵兄,一分钟很快又到了。赵兄摇了摇头,说:“这个‘激’字,又把我难倒了。”他拿起酒瓶,倒了满碗啤酒,仰头一口气又喝了下去。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多想一下,赵兄应该知道这句,也许是思路还没打开,反映慢了一些。”我在心中暗自为他叫屈。我知赵兄,生性豪爽。现在两碗酒下去,他已经是面如关公,红了起来。看来他或者不胜酒力,再这样喝,可能会醉的。我忙说:“赵兄,不联句了,整醉了不好。我们大家摆龙门阵,小饮,慢慢喝。”
赵兄眯起眼睛,看着我,笑道:“三位兄长,才思敏捷,小弟我是记性不好,甘拜下风,见笑了。齐兄,你起句,继续。”
不好推辞,我想了一下,念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张兄继续接。
罗兄喝了口啤酒,放慢语速,念道:“月上,柳梢头。”
又该赵兄了。
“头,头……”赵兄嘴里念着,他微皱的眉头一舒展:“有了。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接。
张兄伸手扶了下戴的眼镜,稍许一想,念道:“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张兄的话音刚落,罗兄马上出口:“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看了一眼罗兄,回过头去望着赵兄。
这次,只见赵兄神态自若,迅速一字一顿地接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好!”我们三个异口同声,一起赞道。
不觉得夜已深,我一看手表十二点过了,提议道:“明天,天不见亮,就要去赶火车。今夜大家再饮一小杯,算了,休息。”
赵兄连声应道:“要得要得,我头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洗脚睡觉。”
这一夜,躺在床上,我们四人,还是天南地北,摆些玄龙门阵,直到深夜子时,困极,才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快六点钟了。我翻身起来,叫醒大家。张兄罗兄二人慌忙起床,大家穿衣洗脸刷牙。
与我睡一床的赵兄也起来了。他说:“你们不用急,一会我带你们走近路,很快就到火车站。”
跟着赵兄,我们三人,提着行李包朝外走去。时间刚好六点,天仍很黑,借着路灯,赵兄带我们来到江边。他告诉我们,从吊桥过江,只需十多分钟,就能到对岸坡上的火车站。
看见眼前早已弃用几年的铁索吊桥,桥头连接岸边的桥面已没有了木板,只有光光的铁索,从岸上到吊桥桥面,约有两米的空隙,放了一块宽约三十厘米左右的木板,搭在岸与桥之间,桥下江水滚滚东去。
“赵兄,有点玄啊。”我说。
“没来头,我们抄近路过江,经常从这里过去。”赵兄边说边走,从木板上通过,踏上了桥面。
在他后面,我和张兄、罗兄也跟着走过木板上了桥。
“注意点,桥上原来铺的木板,有的坏了,脚下黑的,就是小洞,踩在好的板子上,没问题的,别怕,跟着我的脚步走。”赵兄说。
我紧跟着他,身后张兄和罗兄。
我们都知道,这吊桥,是这群山里三线建设开始草创时,修建的,共两岸人来人往。几年下来,大渡口修的钢结构混凝土大桥通行后,吊桥就没有用了,也无人看守。看来赵兄他们住在距吊桥很近的人,白天仍有些图近便,仍从吊桥上过去过来的行走。
天,还没有亮,桥下,汹涌的江水奔腾流淌。想到万一脚下木板腐坏,踩下去,……真不敢想。我不断提醒身后的张兄和罗兄,慢点慢点。每一步都跟着赵兄的步走。
对岸快到时,距岸边又是放了块木板。
跟着赵兄,我们总算踏上了对岸地上,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我用手擦去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桥下,依稀可辨翻卷着的波涛。
赵兄快步从路边山坡小路爬上去,我们三个也加快了脚步。一上坡,我们就看见前面“渡口车站”四个大字,火车站到了。
“怎么样,快吧?不到二十分钟,才六点半。”赵兄笑道。
罗兄先开口:“赵兄,初次见面,感谢。后会有期。”
“谢啰,谢啰,赵兄。”张兄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含着笑意。
我们三个人先后与赵兄握了握手。
“回来见。”我双手紧握赵兄有力的右手摇了摇。
归心似箭,此时,我的心,早已经从金沙江边,飞回了家乡,飞回了亲人们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