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昔日，村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村子背靠山梁，一条小路腰带般横穿南北，路以上是坡，村舍拾级而建，人们谓之台台上；路以下是平地，人们称之坝里。如今，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路还是那条路，但村户已经翻倍，土屋、土路蜕变成蝶，美丽的翼翅向坝里铺展。村里有两户人家，与我非亲非故，更不是邻居，甚至我从没有跨过他们家的门槛，但毕竟是故乡之人，即使经年以后，思乡的烟云中仍然飘浮着他们的影子。我们都是同一口井养育的小草，只是那两户人家的苗儿，不够茵茵，茁壮。
　　 二
　　 台台上靠近山梁的一家，姓李。老夫妻膝下有一独女，名曰春莲。春莲生得不丑，个长条条如笋，不瓜不傻，但非精干利索之人，若是靠人指点，完全可以操持简单活计。春莲成人，招外村陈生辉入赘。成婚大喜，仅有一间土房一铺土炕，炕中间挂一条补丁锥的帘子遮掩，为新人隔出生活空间。帘子前，老夫妻坐卧休寝；帘子后，小夫妻生儿育女。
　　 新女婿的到来，给春莲家锅眼里平添填一把柴伙，火苗日渐旺了起来，饭碗里的汤，也不再照出人影。春莲生一男，按规矩随了母姓，取名李陈儿，随后又生一女红艳、一男东晨。二老归西后，春莲一家五口虽不富裕，倒也少了饥寒。三个孩子安顺成长着，但比起别家孩子来，天赋终归欠缺。那三个孩子，除了东晨稍微灵活点，能够语言表达，他的哥哥姐姐，老天似乎对他俩吝啬而残忍，掐掉了一个正常孩子的生长所需。
　　 李陈儿，浓眉大眼，双眼皮儿，眼角上扬，身材结实，直至成年，跟他父亲一样的身板。与人交流，他是被动的，一般都是别人点名问话，他才简单回应，否则，他就一旁一言不发静静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别人不放。李陈儿穿戴不差于别家的孩子，但他走不进孩子群，他和其他孩子们彼此排斥，永远扮演着看客的角色。村里娃娃很少惹他、欺负他，偶尔被哪个淘气包挑逗，就哭着跑掉了。长大一点有了力气，李陈儿学会了给家里提水。提水，每次都是旁人打好水给他倒壶里，虽然水井并不深，他却使唤不了井杆，水壶也会戏弄人似的沉到水下去。别人帮他打了水，他一声不吭，提了壶转身走开。有人逗李陈儿笑话：“李陈儿，你想进媳妇吗？”回答只有两个字：进呢！
　　 “想进咋样的媳妇？”
　　 “烫发头的。”
　　 “咋样的烫发头的？”
　　 “建平媳妇的烫发头。”
　　 问话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李陈也笑了，他轻微裂开的嘴，化不开泥土一样板结的表情。李陈儿眼光真的不差。建平家在水井旁，媳妇伶俐、能干，顶着一头烫发卷，在村里算是洋气媳妇。每天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对担水的人热情招呼，李陈儿自然看在眼里。建平媳妇听说李陈儿想进她一样的媳妇，笑得直冒泪花。可事实是，李陈儿想进媳妇的愿望，只在《天方夜谭》中。
　　 李陈儿跟着父亲，可以在田间捡石头、拔草、打土疙瘩、背呀抗呀，干一些简单机械的活儿，多少给家里添点劳力。
　　 妹妹红艳，面容白白净净，和哥哥一样有点语言障碍，但跟她多待一会儿，就会发现不仅如此。好多时候她很安静，别家孩子玩，她就站跟前，一双眯兮兮的小眼睛，闭一只睁一只斜瞅着人，冷不丁地的会挠别人一把，甚至抓起别人手去咬，所以孩子们看见她就躲。有个邻居遇事，情急之下就把娃塞在红艳怀里让她搂紧抱一会儿，结果刚一转身，她就松开了手臂，把娃掉在地上摔得哇哇大哭。提起红艳，我母亲叹息道：鸡鸣一声生三子，贫穷富贵命不同；这红艳，若是把永红的天分匀她一半就好了。母亲说的永红，和红艳同年同日生，一个家在台台上一个住坝里，都是我母亲先后以同样的双手庄严地迎接她俩来到这个世界。可上苍赠与她俩的礼物是：给永红闪烁的星星，给红艳一颗黑石子，结果谁都无法逆转。
　　 大约十三四岁，红艳从村里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渺无音讯。背后隐情，无人知晓。人们猜测，是被卖掉了，卖到了陕西还是河南、安徽，众说不一。那时我上高中，听了议论很是诧异：自家父母都使唤不了的红艳，别人买去做甚？“傻呀！别人买去做媳妇，以后生出一男半女，这娃老了就有个靠头……”听人这么解释，我更是大跌眼镜，哑口无言。红艳永远地消失了，无人觉察到她的父母失去女儿之后内心的纹丝波澜，表面看来，貌似无喜无忧，若无其事。
　　 光阴流转，村里大多旧房子渐而土崩瓦解，台台上的人家逐渐向坝里迁移。李陈儿家买了路下一家人的三间旧瓦房，从此也成了坝里人。在改革经济浪潮推动下，他家烂包的光景有了起色。可好景不长。一天逢集，李陈儿妈坐着李陈儿爸的自行车去上街，不小心跳下座时栽了一个跟头，一时间命丧黄泉。他爸遭受打击，日渐萎靡，勉强度日。不久，李陈儿的爸索性追随李陈儿妈去了，撇下了两个成年的儿子。弟弟东晨虽然比李陈儿强点，但脑子不如一般人的圆满，很难独当一面。弟兄俩生一顿熟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活，受村里人帮衬度日。不知是做饭还是烧炕引火，竟然点燃了房屋，亏得村里人救火及时，兄弟二人才幸免于难。但狼藉不堪的破瓦残椽、乌黑断壁，再难长出为弟兄俩遮风挡雨的绿荫。
　　 多年前清明，我回乡祭祖，遇见了李陈儿兄弟，寄身在山梁垭壑的一间机井房里。四面是山梁、沟壑，唯一能看见的建筑，是不远处大柏树旁的土地爷庙。房后是柏树林和坟茔，黄色、白色的挂纸在风中瑟瑟飘摇，好不凄凉。后来，又听说李陈儿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近年回乡，但见李陈儿家烧掉了的房基上，坐落着两间砖混结构的房子，院里种有一些小菜蔬，春日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我的心为之一亮，以为李陈儿回来。实际是我想当然，李陈儿并无下落。时下国家出台扶贫政策，惠及年过四旬的东晨，政府给他建了新房，还让他享受了低保。隔三岔五，村里人上门帮忙打扫卫生，收拾院落，使得李陈儿家的一脉生息尚存。
　　 三
　　 另一户人家，居住坝里，与李陈儿家相似。家中夫妻二人，生育三个女儿，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社莲、麦麦、秋秋。只怨天公弄人，她们刚从娘胎落地，就注定是永难开放的枯萎花蕾，毫无希望地在尘世间摇曳。社莲幼时，模样憨憨可爱，年龄渐长，心智依旧懵懂，身上来事不晓得打理，坐地上一动不动，起来屁股上全是血迹。她的娘教她，可她怎么都不开窍，娘干脆不管了，任她自生自灭。她说话很勉强，只会简单几句。她和村里的孩子们，互不相扰，一天到晚静坐着，仿佛世界与她无关。让她给村前种地的父亲送水送饭，倒是可以胜任。每次送水到地头，父亲的脸就放晴了，自言自语，也是说给别人听：谁说我的瓜女子无用？这不是还能给我送水吗？
　　 社莲的父亲个头不高，但很结实，凭着一身毒劲，足以养活一家人。社莲娘身材瘦小，弱不禁风，走路慢慢悠悠，似乎被风能刮倒。农忙时，她帮丈夫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日常主要负责经管三个女儿的生活。
　　 当时社会混杂，常听人言传这个村那个村谁谁家的女人娃娃“跑了”，出了宝鸡口子。外面的世界，社莲自然不懂，但有懂的人，领她走出了眼前的世界。人们私语相传：社莲被买了。起初，一阵热议，随后便风平浪静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过几年，比姐姐更糟的麦麦也消失了，大风吹过一般，无踪无影。父亲病逝，村里做了安葬。社莲娘和秋秋相依为命，温饱不能自给，村上就接管了俩人的生活。秋秋一日混黑地坐在门墩上，头发像毛毡片，身上的衣服灰麻麻的，辨不清颜色和纹理。路人从房背后经过，总是听见秋秋不疾不徐地“嗡嗡嗡嗡”地哼哼，诵经一般，不绝如缕。这是属于她自己的语言，没人懂得其中意思，也许只有秋秋自己清楚，那一定是对现实命运的不满与诉说。除了这嗡嗡声，我从没有听见过秋秋乃至麦麦的声音，哪怕是叫一声爹娘，或者用一个字回答问话。
　　 时代的车轮下，社莲家的老房子寿终正寝。村上安排母女住在坝里撤离了的学校，过上了五保户的生活。我每次回娘家路过，不是看见社莲娘在校门口大树下乘凉，就是坐在栏阳台上晒太阳，瞅着过往的行人，慢声细气地打招呼，拉几句话。听说每隔一段时间，村委会就组织人去帮社莲娘清理房间，照顾生活。问万一病了咋办，村长说医疗费由国家承担，陪护看病村里负责，安排妇女轮流做饭，照顾起居。我听了，为之欣慰。村里的父辈已经走得所剩无几，看见年近八旬的社莲娘，我颇感亲切。母亲健在时，社莲娘常去我家游门子，热心的母亲，方方面面小恩小惠自不必说。所以每次社莲娘看见我时，昏花的眼睛就光亮许多。
　　 四
　　 见惯了人间百态，再想想村里这两户人家，感概良多。在这个大千世界，尽管生命都是平等的，但阶层永不消失，若高山巍峨，大地平坦，大树挺拔，小草伏地……这是铁打的定律。而所有的生命，无论地位显赫还是卑微，都离不开阳光的抚慰。这两户人家如是。生存在现实的夹缝中，他们的奢望，不外乎是一份尊重、温饱和关怀，若有那么一缕阳光怜惜着他们，就会满足地活下去。所幸的是，他们在有生之年，遇上了好政策，获得了一缕阳光的照耀，从而不再寒冷，绝望。虽然这两户人家命运不济而衰败，但活着的人，没有被社会抛弃，国家就是他们耐以生存的家。
　　 这两户人家的不幸，因时代造就而成，当他走向没落、消失殆尽时，相信这样的悲剧，不会在村庄的土地上重演。